月光被厚重的窗簾隔絕在外，房間裏只餘筆記本電腦屏幕幽幽的藍光，映着胡楊清瘦的側臉。發送給“聲海”平台確認加入扶持計劃的回復，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短暫的漣漪過後，留下的是更深沉的寂靜和懸在頭頂的、名爲“未知”的巨石。
首頁推薦…黃金時段…專屬流量…
這些詞散發着誘人的金光，足以照亮父親漫長康復路上最晦暗的角落。但金光之下，是陳菲那意味深長的“特別關注”，是聲紋分析儀上可能存在的異常峰值，是妹妹捕捉到的“光”，是父親低燒囈語中的“光點”……是系統面板裏那行冰冷的九年倒計時。
他靠在椅背上，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手機屏幕，停留在陳菲的聯系方式上。清冷的屏幕光映着他過於清晰的眉眼——十六歲的年紀，骨架尚未完全長開，帶着少年人特有的單薄感。皮膚因爲長期的熬夜和悶在“壁櫥”裏而顯得有些蒼白，下頜線條卻已初現利落的棱角。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瞳仁是很深的墨色，此刻因疲憊和思慮而蒙着一層霧氣，眼尾微微下垂，天然帶着一種易碎的、惹人憐惜的脆弱感，可深處卻又像燃着兩簇不肯熄滅的幽暗火苗，倔強而執拗。
這副皮囊，是父母給的，也曾是校園裏女生們悄悄議論的焦點。但自從休學、家變、背負起沉重的秘密後，他早已忘了自己長什麼模樣，鏡子裏的倒影只剩下工具般的蒼白和眼底化不開的陰鬱。聲音是他的武器，是他的鎧甲，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這張臉…有什麼用？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的名字，赫然是——陳菲！
胡楊的心髒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這麼快？！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接通了電話。
“喂？胡楊同學嗎？我是陳菲，‘聲海’平台‘新聲代’項目的運營經理。”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幹練、熱情卻不失沉穩的女聲，語速很快，帶着職業化的親和力，“看到你的確認回復了！太好了！歡迎加入我們的‘潛力星’大家庭！”
“陳經理，您好。”胡楊的聲音刻意放得平穩，帶着一絲符合年齡的、恰到好處的拘謹。
“不用這麼客氣，叫我菲姐就行。”陳菲的笑聲很爽朗，“你的直播數據我們團隊反復研究過了，特別是昨晚那場！情感穿透力太強了！簡直是教科書級別的‘聲音講故事’！平台就是需要你這樣有天賦、有特色、有爆發力的新鮮血液！”
她的誇贊如同連珠炮，熱情洋溢，卻讓胡楊心底的寒意更重。他謹慎地回應：“謝謝菲姐和平台的認可，我會努力的。”
“努力是必須的，但平台更會給你最大的助力！”陳菲話鋒一轉，語氣變得認真而充滿誘惑，“首頁推薦位，黃金時段流量，這些基礎扶持郵件裏都寫了。現在，我代表平台，給你帶來一個更重磅的‘見面禮’！” 她刻意停頓了一下，營造出懸念。
胡楊屏住呼吸，握着手機的手指微微收緊。
“鑑於你聲音的獨特質感和巨大的情感共鳴潛力，平台決定——爲你量身定制一個‘破壁’企劃！” 陳菲的聲音帶着一絲興奮，“我們計劃，在你下周五的黃金檔首頁首秀上……開啓攝像頭！進行聲音+畫面的同步直播！”
“什麼？！” 胡楊失聲驚呼，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沖破喉嚨！攝像頭？露臉？這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他的秘密堡壘，他賴以生存的黑暗屏障，要被強行撕開？！
“別緊張，別緊張！”陳菲似乎預料到了他的反應，語氣放得更緩，帶着循循善誘，“胡楊同學，你的聲音是頂級的武器，但在這個視覺主導的時代，一張能承載故事感的臉，是讓武器威力倍增的放大器！平台對你的形象進行了初步評估（當然，是基於你注冊時提供的有限信息和我們的一些…技術手段），結論是——極具辨識度和觀衆緣！ 你身上那種…嗯…清冷又倔強的少年感，和你聲音裏的故事感簡直是天作之合！”
技術手段？評估？胡楊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平台果然在暗中觀察！他們到底看到了什麼？是直播數據？還是…別的？
“想想看！”陳菲的聲音充滿了煽動性，“當數百萬觀衆在黃金時段涌入你的直播間，聽到你直擊靈魂的聲音，同時看到你專注演唱時那充滿故事感的側臉，看到你眼底那份真實的脆弱與堅韌…那會產生多麼爆炸的化學反應！打賞？流量？知名度？都將是指數級的飛躍！你父親後續的康復費用，將不再是壓在你心頭的巨石！”
父親…康復費用…
這幾個字像冰冷的針，精準地刺中了胡楊最脆弱的軟肋。他即將脫口而出的拒絕，被硬生生堵在了喉嚨裏。他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錢。露臉…似乎是通往“更多錢”的最快通道。可是……
“菲姐…” 他的聲音幹澀，帶着難以掩飾的掙扎，“我…我習慣了只有聲音的環境…突然面對鏡頭，我怕…怕發揮不好，反而搞砸了首秀…”
“這個你完全不用擔心！”陳菲立刻接話，語氣斬釘截鐵，“平台會給你配備最專業的直播團隊！燈光、妝發（簡單的少年感修飾）、鏡頭角度、互動節奏，全程有導播指導！你只需要專注於你的聲音，像你平時那樣去唱，去表達！其他的，交給專業的人！我們會把你最好的一面，完美地呈現給觀衆！這是雙贏，胡楊同學！平台需要你這樣的‘現象級’新星，你需要平台提供的資源和舞台，去實現你的目標，去救你的父親！”
完美的說辭。精準的拿捏。巨大的誘惑包裹着冰冷的算計。
胡楊沉默了。他走到窗邊，猛地拉開窗簾。清冷的月光瞬間傾瀉而入，照亮了他蒼白的臉和眼底劇烈的掙扎。父親在病床上用盡全力寫下的“去試試”，母親疲憊卻充滿期盼的眼神，醫院催繳費用的單據……像沉重的砝碼，壓在了“拒絕”的那一端。
“我……” 他艱難地開口，聲音嘶啞，“我需要…考慮一下。”
“當然可以！”陳菲立刻表示理解，語氣卻帶着不容置疑的緊迫感，“不過首秀時間就定在下周五晚八點，首頁焦點圖的位置已經預留了。企劃案和相關設備（包括高清攝像頭和補光燈）明天就會寄到你登記的地址。胡楊同學，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相信你會做出最明智的選擇。平台和我，都期待着你光芒四射的首秀！保持聯系！”
電話掛斷。忙音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刺耳。
胡楊握着發燙的手機，站在冰涼的月光裏，像一尊失去靈魂的雕塑。清秀的眉眼在月色下顯得更加脆弱，眼底的掙扎幾乎要滿溢出來。露臉…意味着將自己徹底暴露在聚光燈下，暴露在平台的“技術手段”下，暴露在無數未知的目光中。那張被視爲“放大器”的臉，會不會也成爲暴露“聲骸”秘密的致命破綻？妹妹看到的“光”，父親感知的“光點”，會不會在鏡頭前無所遁形？
可拒絕…意味着放棄唾手可得的巨額收益，放棄更快挽救父親的機會。
書架堡壘的陰影裏，那盤承載着“純淨”聲骸的老舊磁帶沉默着。而一套冰冷的、能將他的面容清晰捕捉的高清攝像頭，正帶着平台的“期待”，在寄往這裏的路上。
窗外的月光，清冷地照着他清瘦的身影，也照亮了他腳下那條陡然分叉、一條鋪滿鮮花卻可能通向深淵、另一條荊棘遍布卻暫時安全的道路。
寂靜中，他身後那個巨大、笨重的舊書架，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劇烈動蕩的心緒，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卻令人心悸的“嘎吱”聲。
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那被棉絮和羽絨塞滿的黑暗縫隙裏，不安地躁動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