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黑暗。
意識如同沉船後的碎片，一點點從深海中艱難上浮。
首先恢復的是觸覺——渾身像是被拆開又胡亂組裝回去，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抗議，骨頭縫裏都透着難以言喻的酸軟和虛弱。左臂更是火辣辣地疼，仿佛被烙鐵燙過。
然後是嗅覺——濃重的泥土腥味、腐爛植物的氣息，還有自己身上散發出的、淡淡的汗味和……鐵鏽般的血味。
我艱難地睜開眼，視野模糊不清。天光晦暗，透過層層疊疊的冬青葉片，勉強能判斷是黎明前夕，或者是一個極度陰沉的早晨。
我還在那片綠化帶裏，躺在冰冷的泥濘中，渾身溼透，狼狽得像一條被沖上岸的死魚。
嚐試動一下手指，回應我的只有觸電般的酸麻和深入骨髓的疲憊。昨晚那瘋狂的、借助血符發動的遁地術，幾乎抽幹了我所有的力氣，不，不僅僅是力氣，還有更本質的……生命力。
喉嚨幹得發疼，胸口悶得厲害，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渾身的疼痛。
這就是代價嗎？
用鮮血繪制符文，激發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力量……所帶來的反噬。
那個部落“巫”的記憶碎片裏，隱約有提及這種禁忌之術的可怕——每一次溝通地脈陰煞，都是在燃燒自己的精血壽元，輕則元氣大傷，重則當場被陰煞同化，變成一地枯骨。
我昨晚情急之下，幾乎是憑本能畫出了那個記憶中最深刻的保命符文，沒想到真的成功了……但也差點把自己徹底報銷。
血液……是鑰匙，也是燃料。
不同世界的規則不同。我在“巫”的世界能夠調動的一部分自然之力，在這個世界卻被死死壓制，必須通過“血符”這種極端方式，付出巨大代價才能勉強撬動一絲縫隙。
而我這具身體，顯然還無法承受這種程度的“借貸”。
虛弱感和強烈的暈眩再次襲來。我甚至連爬出這片綠化帶的力氣都沒有。
遠處，隱約還能聽到警笛的聲音，但似乎已經遠離，大概是集中在博物館周邊進行善後和調查。
周擎……他現在會怎麼想？
他親眼看到了博物館的異狀，甚至可能從部下那裏聽到了關於我的、無法理解的描述……
無力感如同潮水般涌來。不僅僅是身體的虛弱，更有一種面對龐然巨物般的絕望。
我所對抗的，究竟是什麼？那個冰冷的“同類”？無處不在的“獵犬”？還是背後那操控一切的“高維觀測”？
而我，連自保都如此艱難。
意識再次開始模糊。極度的精神和身體雙重透支，讓我再也無法抵抗沉眠的誘惑。
在徹底陷入黑暗前，最後一個念頭是：必須找到辦法……必須活下去……必須……搞清楚……
……
市局，技術科隔壁的臨時指揮中心。
周擎雙眼布滿血絲，端着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盯着眼前的大屏幕。上面是博物館及其周邊的平面圖，幾個點被標記爲紅色。
一夜未眠。
“報告周隊，博物館內部的初步排查結束。”一名技術員走過來，臉色蒼白，帶着難以置信的神情，“設備間及相鄰區域……沒有發現炸藥、爆破物殘留的痕跡。但是……”
“但是什麼？”周擎的聲音沙啞。
“但是設備間及其下方部分地基和管線……呈現一種……難以解釋的‘軟化’和‘能量侵蝕’現象。就好像……那裏的水泥和岩石在瞬間變成了泥沼，然後又重新凝固了。我們采集了樣本，成分……發生了詭異的變化，物理性質完全改變，像是被……某種極強的酸性物質或者超高溫瞬間熔蝕過，但又找不到任何符合已知化學或物理反應的證據。”
技術員咽了口唾沫：“而且，地下電纜有多處熔斷和異常能量過載的痕跡，時間點與那場‘震動’完全吻合。但問題是，當時的電力負荷根本不可能造成那種程度的破壞！”
周擎沉默地聽着，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桌面。
沒有爆炸物。能量侵蝕。地質軟化。電纜異常熔斷。
這已經完全超出了任何常規犯罪甚至工業事故的範疇。
他又想起證物室裏那枚無法分析、無法破壞的符文薄片。
想起顧徉在電話裏打聽那些詭異符號。
想起部下描述的，顧徉手臂上那發光的不明圖案，以及隨之而來的地動山搖和目標的詭異消失。
一個個無法用常識解釋的碎片，開始在他嚴謹了半生的世界觀裏拼接起來，指向一個令人毛骨悚然、卻又無法回避的可能性。
這個世界……或許並不是他認知中的那樣。
有一些東西，一些規則，一些……存在，隱藏在平靜的表象之下。
而顧徉，他那個看似不着調的小說家朋友，似乎早已深陷其中，並在拼命掙扎。
他之前所有的“歪打正着”，那些稀奇古怪的知識……或許根本就不是“歪打”，而是來源於此？
周擎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感。
他習慣了用證據、邏輯、法律來構建案件，解決問題。但現在，他面對的仿佛是一堵無形的牆，牆的那邊是另一個維度的規則，而他手中的武器顯得如此可笑。
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寫這份報告。
“……繼續分析。”最終，他只能幹澀地下達指令，“所有發現，列爲最高機密。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外泄。”
技術員如釋重負又帶着困惑地離開了。
周擎獨自坐在辦公室裏，看着窗外漸漸亮起的天空。城市開始蘇醒，一如既往的繁忙和……“正常”。
但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他仿佛剛剛觸摸到了這個世界冰冷而詭異的另一面，而僅僅是這驚鴻一瞥，就足以讓他過去幾十年建立起來的認知體系，搖搖欲墜。
他拿起內部電話，接通了證物管理科。
“是我，周擎。那枚從張教授家提取的黑色薄片……對，重新進行全方位檢測，尤其是……能量場和……信息承載方面的可能性。調用最高權限的儀器，聯系任何可能相關的……非傳統研究機構。記住，絕對保密。”
掛掉電話，他靠在椅背上，閉上布滿血絲的雙眼。
顧徉，你到底……惹上了什麼？
而我現在……又該怎麼做？
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沉重，壓在了這位老刑警的心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