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十月丙戌,江陵城外南崗,殘月如鉤,寒星列野。蘇硯舟披一襲褐衣,立於荒草蔓生的觀星台遺址之上。腳下石基龜裂,乃前漢太初歷官所遺,今唯餘斷柱孤影。他手中握一具自制木制渾儀,以黃楊爲樞,鬆脂固軸,刻度依《甘石星經》校準。北風割面,他卻凝神不動,目光鎖於心宿二與熒惑之間——火星正滯留心宿,已逾七日,此即‘熒惑守心’,天子易位之兆。
他俯身展開竹簡,以朱筆勾畫雲氣走勢。東南方天際,層雲如絮,逆風上騰,形若遊龍擺尾。此象反常,冬月江漢之地,本應朔風凜冽,雲氣西行,今卻東南雲動,風脈潛轉。他猛然憶起自撰《風候輯要》中所錄:‘大寒前後,若雲起江口,色青而勢緩,必有反風。’筆鋒疾走,竹簡上赫然寫下:‘曹軍舟師必焚於東南風,天時未利,豈可降之?’
寒風卷起他鬢邊亂發,蘇硯舟將渾儀輕置於石台,以銅圭測影,復校時辰。此刻夜半子時,熒惑正居心宿中央,其光赤紅如血,映得人心驚。他閉目默誦《星變錄》:‘熒惑守心,兵起南方,王者受殃。’曹操雖挾天子以令諸侯,然南征之舉,實違天時。若劉表舊部輕開城門,恐非安身之策,反成助紂爲虐。
翌日清晨,江陵州牧府議事廳內,炭爐微紅,諸僚齊聚。主簿王粲尚未至,廳中已議論紛紛。蔡瑁之弟蔡中立於東列,聲言:‘曹公百萬之衆,已下襄陽,劉荊州新喪,幼主難支,唯有歸附,方可保全百姓。’話音未落,廳外腳步沉穩,蘇硯舟手持竹簡與渾儀步入,褐衣未換,眉間猶帶霜色。
衆人側目。此人不過一郡功曹,竟敢攜器物入堂?蔡中冷笑:“蘇君莫非欲以星象惑衆?”蘇硯舟不答,徑至廳中,將渾儀置於案上,旋動樞軸,指針直指南東。“諸公請觀,”他聲如寒泉,“今歲冬至前後,江漢之間,必有反常東南風起。”
廳中譁然。從事李珪斥道:“荒謬!隆冬時節,朔風凜冽,豈有東風?汝以妖言亂政,其心可誅!”蘇硯舟不怒,取竹簡展開,其上繪有雲圖三幅,標注風向、雲色、氣流走勢。“此乃我三月來夜夜觀測所錄。十月癸未,雲起夏口;甲申,風動簰洲;丙戌夜,熒惑守心,東南雲勢如潮。諸公可曾見此?”
無人應答。伊籍悄然起身,近前細觀渾儀構造,忽嘆:“此器精妙,分毫不差,非虛妄之物。”他抬頭看向蘇硯舟:“君所言東南風,若真,則曹軍戰船順流南下,帆滿風順,何懼火攻?”蘇硯舟目光如炬:“正因帆滿風順,故更懼火攻。北軍不習水戰,戰船連環而進,一旦風向驟轉,火舟順風而入,連營必焚。”
“汝有何證?”蔡中厲聲。
蘇硯舟取出一卷帛書,乃《風候輯要》殘篇,翻至一頁,指道:“此載先秦吳越之戰,越人夜焚吳舟,正借東南反風。又記建武六年,光武遣將擊隗囂,隴西大霧,東風忽起,漢軍以火筏破敵。天道有常,非人力可逆。”
廳中一時寂靜。王粲此時入廳,聞言駐足。他素知蘇硯舟少有才名,隱居隆中時便精研天文地理,今見其言之鑿鑿,不似虛妄。正欲發問,忽見蔡中使眼色於幕僚,一人起身道:“蘇功曹雖有巧器,然星象玄虛,豈可憑此拒曹公之仁政?若誤軍機,罪在不赦。”
蘇硯舟冷笑:“昔周武王伐紂,觀星而動;諸葛武侯治蜀,察雲而耕。天象非虛,乃先民經驗所積。今諸公欲以一紙降書,棄江陵百萬生靈於烈火之中,是不察天時,不恤民命!”
伊籍終於開口:“蘇君所言,或有可參。曹操雖強,然水軍未成,舟師多由北地步卒充任,若真遇火攻,恐難自保。”王粲沉吟良久,道:“此事重大,須報於襄陽,由劉琮定奪。”
議散,衆人陸續離去。蘇硯舟收起渾儀,忽覺背後寒意。回首,只見一名黑衣幕從悄然記錄其言行,袖口隱現蔡字印記。他心中了然:蔡氏已視我爲敵。
歸途經江畔,蘇硯舟駐足凝望。江水渾黃,舟楫往來,皆掛曹軍白旄。他取出懷中一簡,補寫道:‘東南風起之日,便是赤壁火燃之時。若孫劉不動,我當親往江東,說以利害。’筆鋒頓住,又添一句:‘天機已現,唯智者能用。’
夜半,州牧府偏院,燭火搖曳。伊籍秘密來訪,低聲道:“蔡中已密奏蔡瑁,言君妖言惑衆,欲除之以安降局。”蘇硯舟不驚,只問:“劉皇叔今在何處?”伊籍答:“屯於樊城,聞荊州將降,日夜憂憤。”蘇硯舟點頭:“明日我便啓程,往見劉備。天意若在漢室,必借東風以延火種。”
伊籍取出一卷絹圖,乃江陵至夏口水道詳圖,附注暗礁、淺灘、風向節氣。“此圖可助君行路。”蘇硯舟深揖:“公高義,他日必報。”
三日後,蘇硯舟喬裝商賈,乘一葉扁舟順江而下。舟過簰洲,忽覺風勢微轉,江面波紋由西北向東南蕩開。他仰首觀天,見雲層裂隙中透出一線青光,正是《風候輯要》所載‘風眼初開’之象。他低聲自語:“不出二十日,東南風必至。”
舟行至夜,忽聞上遊鼓噪,火光沖天。探知乃曹軍先鋒船隊遭伏,疑有反曹義士作亂。蘇硯舟凝視火光,心中默念:“天火將燃,人事亦不可廢。赤壁之局,已在棋中。”
他取出隨身銅制小 compass,乃參照古司南所制,以磁石引針,定東南方位。此物若傳於劉備軍中,或可助水師避險趨利。他將 compass 藏於竹杖 hollow 之中,望江東而嘆:“孔明若在,必知此風之重。”
舟行七日,抵夏口。劉備聞訊親迎於岸。見蘇硯舟風塵仆仆,手持渾儀竹簡,不禁動容:“君冒死而來,必有天機相告?”蘇硯舟跪拜,呈上竹簡與地圖:“明公,天時將至,東南風起,曹軍必敗於火攻。若能聯孫權,共拒江北,則漢室可興。”
劉備沉吟,忽聞探馬急報:江東魯肅已至柴桑,孫權召集群臣議戰。蘇硯舟展顏:“天意不孤,英雄並起。赤壁之火,不遠矣。”
當夜,蘇硯舟於劉備帳中繪制《江漢風候圖》,標注十二月朔望前後風向變化節點。關羽觀之,疑曰:“北人不知水性,真能連舟爲陣?”蘇硯舟答:“曹操得荊州水軍,必效黃祖舊法,以鐵索連船,穩行大江。然此正中火攻之計。”
張飛怒拍案:“既如此,何不速往江東,共謀火攻?”蘇硯舟搖頭:“須待風起之兆顯,方可動兵。早則敵有備,遲則風已過。”
劉備嘆曰:“天時地利人和,今得蘇君,三者漸備。”遂命簡雍修書,遣使赴柴桑,約孫權共抗曹軍。
數日後,蘇硯舟於江畔再觀天象。熒惑漸離心宿,東南雲勢愈盛。他取出《風候輯要》最後一頁,題曰:‘星移鬥轉,天火將臨。智者順時,愚者逆命。赤壁一戰,不在兵多,而在風至。’
他望向江北,曹營連綿百裏,戰船蔽江。低語道:“曹操,你雖通兵法,卻不知天時。這一場風,不是爲你送行,而是爲你送葬。”
風起於江上,卷起他褐衣一角。蘇硯舟知道,真正的博弈,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