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聽雪苑,房門在身後合攏,將那一點殘存的、扮演出來的驚慌徹底關在門外。
謝昭晚臉上的血色仿佛瞬間被抽幹,褪得幹幹淨淨。她背靠着冰涼的門板,身體微微下滑,竟有些支撐不住似的。額際滲出細密的冷汗,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紊亂,一只手無意識地緊緊按住了小腹。
“小姐!”琳琅低呼一聲,立刻上前扶住她,觸手只覺她指尖冰涼,甚至在微微發顫,“您怎麼了?”
謝昭晚閉着眼,搖了搖頭,唇色有些發白,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暫時匱乏。她只是借着琳琅的攙扶,慢慢走到榻邊坐下,蜷縮起身體,像是一只受了內傷的小獸。
琳琅迅速倒了一杯溫水遞到她唇邊。謝昭晚就着她的手喝了兩口,溫熱的水流似乎稍稍驅散了那股突如其來的寒意,她才緩緩籲出一口帶着顫音的氣。
“沒事…”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帶着極力壓抑後的疲憊,“只是…方才繃得太緊了些。”
與錢管事那短短一瞬的交鋒,看似簡單,實則耗盡了她的心神。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每一句台詞,都必須精準無誤,不能有絲毫偏差。要在對方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引導他完成偷竊的動作,還要完美維持自己“愚蠢無知”的人設,其中的算計和緊繃,外人根本無法體會。
尤其是最後,眼睜睜看着那枚銀角子被納入他人袖中,她還要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樣…一種混雜着屈辱、憤怒和冰冷的情緒,在她體內劇烈沖撞,幾乎要沖破那層僞裝的軀殼。
復仇之路,從來都不是快意恩仇。它是由無數個這樣隱忍、屈辱、甚至需要自我玷污的瞬間鋪就的。
她蜷在榻上,將臉埋入柔軟的錦被中,身體細微地顫抖着。不是爲了那點銀錢,而是爲了這不得不爲之的、將自己置於污泥之中的手段。
琳琅沉默地守在一旁,眼中滿是心疼,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能無聲地遞上一塊幹淨的帕子。
過了好一會兒,謝昭晚才慢慢平靜下來。她抬起頭,臉上已恢復了平日的沉靜,只是眼底還殘留着一絲未曾散盡的紅痕和冰冷的倦意。
“我無礙了。”她聲音恢復了平穩,接過帕子擦了擦額角的冷汗,“事情既已做了,便沒有回頭路。接下來,才是關鍵。”
她需要確認,錢管事是否真的將那塊銀子用於還賭債,以及…他下一次經過那條小徑時,會是什麼反應。
“讓我們的人盯緊他,”謝昭晚吩咐道,聲音雖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靜,“尤其是他常去的那幾家賭坊和當鋪。我要知道他拿到錢後的第一個去處。”
“是。”琳琅領命,頓了頓,又道,“小姐,您臉色很不好,要不要歇息片刻?”
謝昭晚搖了搖頭。她現在不能歇,也根本睡不著。計劃才剛剛開始,任何一點疏漏都可能導致滿盤皆輸。
她起身,走到窗邊。天色愈發陰沉,烏雲堆積,彷彿醞釀著一場暴雨。空氣悶熱而潮濕,壓得人喘不過氣。
這種天氣,像極了多年前,潯陽那個同樣悶熱的午後…
記憶的閘門一旦鬆動,那些被刻意塵封的、血色的畫面便爭先恐後地湧入腦海。
沖天的火光,將傍晚的天空染成詭異的橘紅色。濃煙滾滾,夾雜著木材燃燒的噼啪聲和…人們淒厲的慘叫。
“晚晚…別怕…閉上眼睛…”母親溫柔卻顫抖的聲音響在耳邊,一雙冰涼的手死死捂著她的眼睛,可那濃重的血腥味還是無孔不入地鑽入她的鼻腔。
她透過母親指縫的間隙,看到父親渾身是血,卻依舊持劍擋在她們身前,對著那些黑衣蒙面的人嘶吼著什麼。刀光劍影,鮮血飛濺。
然後是身體被猛地推開的力道。她重重摔在角落的櫃子後,額頭磕在堅硬的木頭上,一陣劇烈的暈眩。
等她掙扎著爬起來,看到的卻是母親撲倒在父親身上,背後插著數支羽箭的畫面…
那麼多的血…從他們身下蔓延開來,像一條永遠流不盡的、溫熱的河…
“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幼獸哀鳴般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溢出。
謝昭晚猛地伸手死死摀住自己的嘴,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臉色慘白如紙,額頭瞬間佈滿了冷汗。那些她以為已經被時間和仇恨磨平的痛楚,原來從未消失,只是被深深埋藏,一旦觸及,便是撕心裂肺,痛徹骨髓。
“小姐!”琳琅嚇得魂飛魄散,連忙上前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謝昭晚彎下腰,胃裡一陣劇烈的翻攪,乾嘔了幾聲,卻什麼也吐不出來,只有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大顆大顆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蜷縮在地上,雙手緊緊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進手臂的皮肉裡,試圖用身體的疼痛來壓制那幾乎要將她撕裂的心靈劇痛。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他們… 那些溫馨的過往,父親嚴厲卻關切的目光,母親溫柔的懷抱和哼唱的歌謠…全都化為了沖天的火光和無邊的血色。
恨意如同毒藤,在瞬間瘋長,纏繞住她的心臟,收緊,再收緊,帶來窒息般的痛苦,也帶來毀滅一切的力量。
她不能倒下。 絕不能。
父母的血仇未報,謝家的冤屈未雪,她怎麼能倒在這裡?
巨大的悲慟和仇恨在她體內瘋狂交戰,幾乎要將她的靈魂也撕成兩半。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腔裡瀰漫開一股鐵鏽般的腥甜味,才勉強將那幾乎衝破喉嚨的痛哭壓了回去。
她不能發出聲音。絕不能讓任何人聽到她的軟弱和痛苦。
她就那樣無聲地蜷縮在冰冷的地面上,身體因為極致的壓抑而不住地痙攣顫抖,淚水洶湧而出,很快打濕了她鵝黃色的衣襟和前額的碎髮。那模樣,脆弱得彷彿一碰即碎,卻又偏執得令人心驚。
琳琅跪在一旁,眼圈發紅,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只能伸出手,一遍遍輕撫她的後背,傳遞著無言的安慰和支持。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的。這份蝕骨的仇恨和痛苦,只能由小姐自己一個人扛過去。
時間彷彿凝固了。
窗外,悶雷滾過天際,醞釀已久的暴雨終於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猛烈地敲擊著屋瓦和窗櫺,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蓋過了世間一切細微的聲音,也巧妙地掩蓋了這間鬥室內無聲的慟哭。
這場雨,來得恰到好處。
不知過了多久,謝昭晚的顫抖才漸漸平息下來。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狼狽不堪,那雙被淚水洗過的眼睛,卻不再是之前的脆弱和痛苦,而是變成了一種近乎死寂的、冰冷的平靜。
彷彿所有的情緒都已經隨著那場無聲的痛哭流逝殆盡,留下的,只有一片被冰封的荒原。
她推開琳琅的手,自己撐著地面,慢慢地、搖晃著站了起來。腳步有些虛浮,背脊卻挺得筆直。
她走到盆架前,就著冰冷的殘水,仔細地洗去臉上的淚痕,又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衣襟和髮絲。動作緩慢而專注,一絲不苟。
銅鏡裡,映出一張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除了眼角還殘留著一絲極淡的紅暈,幾乎看不出任何剛剛經歷過一場情緒風暴的痕跡。
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什麼東西,已經在心底徹底碎裂,又被一種更堅硬、更冰冷的東西所取代。
她轉身,看向窗外瓢潑的大雨,目光穿透雨幕,變得幽深而銳利。
“琳琅,”她開口,聲音平靜得沒有絲毫波瀾,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冷硬,“讓我們的人,再加一把火。”
“小姐?”琳琅抬頭看她。
“去找一個生面孔,裝作也是追債的,”謝昭晚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在錢管事還上那筆印子錢,以為可以鬆口氣的時候,再去‘提醒’他一下,他還欠著另一筆…數目更大、更急的‘賭債’。”
要逼他,就要把他逼到絕境。讓他剛剛看到一點希望,立刻又陷入更大的恐慌和貪婪之中。只有這樣,他才會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抓住下一次“意外”可能帶來的“橫財”。
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對這些蠹蟲,更無需絲毫手軟。
既然已經弄髒了手,那就不妨,更徹底一些。
琳琅看著小姐那雙冰冷得幾乎不帶人類感情的眼睛,心底微微一顫,卻毫不猶豫地應道:“是!奴婢這就去安排!”
謝昭晚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窗邊,看著窗外被暴雨沖刷的世界。
雨聲轟鳴,彷彿要洗淨世間所有的污穢。
卻不知,有些骯髒的交易和算計,正在這暴雨的掩護下,悄然滋生。
而她,早已身處這泥沼之中,無法回頭,也不願回頭。
唯有向前,踏著荊棘與污穢,直到…毀滅的盡頭,或是…復仇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