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河街唐樓四樓的單位,像一個被匆忙塞進嘈雜市井中的悶罐。沒有家具,只有前任租客遺棄的幾張破舊床板和一張搖搖晃晃的桌子。空氣中彌漫着陳年油煙和灰塵混合的氣味,但厚重的鐵閘門一落鎖,終究是將外面那個喧囂而危險的世界暫時隔絕開來。
文佩儀和都明軒幾乎是癱坐在光禿禿的床板上,連日的驚嚇、奔波和巨大的情緒起伏耗盡了他們最後一絲氣力。姜懷謙則靠着牆壁滑坐下去,目光空茫地望着窗外對面樓宇同樣擁擠的窗戶,手裏無意識地摩挲着口袋裏那幾張皺巴巴的零散港幣——這是他們明面上僅存的、可以自由動用的活錢。
都碩仔細檢查了門窗,尤其是那扇鐵閘,確認牢固後,才稍稍鬆了口氣。他走到房間中央,目光掃過疲憊不堪的三位長輩,最後落在姜錦臉上。
姜錦正蹲在牆角,從那個隨身帶來的舊布包裏拿出幾個在樓下攤檔買的叉燒包和一瓶汽水。簡單的食物,此刻卻成了唯一的慰藉。
“先吃點東西,休息一下。”都碩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鎮定,“今晚我守夜。”
沒有人有異議。巨大的財富帶來的不是喜悅,而是一種更沉重的、生怕下一刻就失去的惶恐。文佩儀機械地接過包子,咬了一口,卻食不知味。都明軒嘆了口氣,勉強吃了一些。姜懷謙只是搖了搖頭,示意沒胃口。
姜錦強迫自己吃下一個包子,又喝了點水。胃裏有了東西,那股冰冷的虛脫感才稍稍驅散。她下意識地又撫上胸口,玉佩溫熱的觸感持續傳來,提醒着她那不可思議的現實——他們此刻身無分文地困在這陋室,同時卻又坐擁着一個足以買下整條街的隱形寶庫。
這種割裂感讓人眩暈。
都碩拿起一個包子,走到窗邊,借着窗簾的縫隙,沉默地觀察着樓下依舊熙攘的街道。他的側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冷硬,眼神銳利如鷹,搜尋着任何可能的不尋常。
夜色漸深,樓下的喧囂漸漸平息,只剩下偶爾經過的車輛聲和模糊的粵語談話聲。文佩儀和都明軒支撐不住,和衣倒在床板上,沉沉睡去,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未舒展。姜懷謙也終於抵不住疲憊,靠在牆邊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姜錦毫無睡意。她蜷縮在另一張床板的角落,看着都碩守在窗邊的背影,心裏亂糟糟的。四百斤黃金的巨款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坐立難安。她再次閉上眼睛,意識沉入那片灰蒙的空間。
公文箱安靜地待在角落,旁邊是那支重新收回的金鳳釵,以及兩家那龐大的財富。一切似乎都沒有變化。
但……當她的意識無意間掠過空間中心那個神秘的石台時,一種極其細微的、前所未有的感覺,讓她猛地“睜”開了意識的“眼睛”。
那石台頂端的暗金色光點,似乎……比之前又明亮了一絲!
不僅如此,那光點不再是完全靜止的,而是仿佛有生命一般,在進行着一種極其緩慢、極其微弱的……呼吸般的明滅律動!每一次極其輕微的“明亮”,都似乎與她空間裏那支金鳳釵,產生着一種難以言喻的、玄妙的共鳴!
就好像……石台在吸收着金鳳釵上蘊含的某種無形無質的東西!
而金鳳釵本身,在那微弱的共鳴中,似乎也變得更加……內斂?那種咄咄逼人的皇家威儀仿佛被稍稍磨去了一絲棱角,變得柔和了些許。
這個發現讓姜錦的心髒驟然縮緊!
這玉佩,這空間,這石台……它們不僅僅是一個儲物庫,它們還在……“消化”這些帶有古老氣息的物件?
那點暗金色的光,究竟是什麼?它變亮之後,又會發生什麼?
無數的疑問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讓她感到一種混合着恐懼和強烈好奇的戰栗。
她猛地睜開眼,看向窗邊的都碩,幾乎要脫口而出分享這個驚人的發現。但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能說。
不是不信任都碩,而是這種超乎理解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且,眼下最重要的是處理那筆巨款,而不是探究玉佩更深的秘密。徒增煩惱,甚至可能帶來不必要的風險。
她強行壓下內心的驚濤駭浪,只是更加用力地握緊了玉佩,那溫熱的觸感此刻仿佛帶上了一種神秘的重量。
守夜的後半夜,平安無事。
天快亮時,都碩才和衣在門邊的地板上靠了一會兒,但顯然睡得很淺,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立刻驚醒。
清晨,樓下早市的喧鬧準時響起。
都碩第一個起身,用冷水洗了把臉,眼神恢復了清明。他將姜錦叫到一邊,低聲道:“今天開始,我們必須分批處理那筆錢。不能一次性動用,太扎眼。先換一部分小黃魚和現鈔,應付日常開銷,打聽消息,也看看風聲。”
姜錦點頭:“需要我‘拿’多少出來?”
都碩沉吟片刻:“先拿一千美金現鈔,再加五根小黃魚。我出去找可靠的門路兌換、零散換開。你留在家裏,鎖好門,任何人來都不要開。”
“好。”
姜錦走到房間角落,背對着其他人,集中精神。意念微動,一疊綠色的美鈔和五根用軟布包裹着的小金條,便出現在她手中。她迅速將東西塞進一個不起眼的布兜,遞給都碩。
都碩接過布兜,掂量了一下,塞進懷裏,又仔細檢查了一下鐵閘門,這才悄然出門。
接下來的幾天,都碩早出晚歸,像個最精明的獵犬,穿梭在香江錯綜復雜的金融黑市和街巷之中。他有時帶回一些換開的港幣零錢,有時帶回幾根成色不一的小金條,有時則只是帶回來一些外面打聽來的消息——關於房價、關於生意、關於時局、關於各路人物的背景。
他極其謹慎,從不在一家兌換點停留過久,每次兌換的數額都控制在不引人注意的範圍內。換來的錢和金子,也分成好幾份,有的藏在唐樓裏極其隱蔽的角落,有的則依舊由姜錦收入玉佩空間保管。
日子在這種高度緊張和小心翼翼中度過。文佩儀和都明軒的身體稍微恢復了一些,開始嚐試着收拾這個臨時的“家”,學着用樓下買來的簡陋爐灶生火做飯。姜懷謙依舊沉默寡言,但偶爾也會在都明軒的勸說下,吃一點東西,或者站在窗邊看一會兒街景。
表面的平靜之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
都碩帶回來的消息並不總是好的。香江看似繁華,機會遍地,但同樣龍蛇混雜,幫派勢力盤根錯節,殖民政府管理混亂,欺生排外的事情時有發生。沒有根基的北佬(對內地人的稱呼)想要在這裏立足,尤其是想做起像樣的生意,難如登天。
“正規的進出口、地產、金融,都被幾大洋行和本地大家族把持,外人很難插足。”都碩某天晚上回來後,臉色凝重地對姜錦低語,“剩下的,多是些偏門、灰色地帶的行當,風險極大。”
姜錦的心沉了下去。難道他們手握巨資,卻只能像地老鼠一樣,躲在暗處做些見不得光的小買賣?
“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都碩話鋒一轉,眼神裏閃爍着思索的光芒,“亂世之中,規矩反而沒那麼死板。有些新興的行當,那些大佬們還看不上,或者還沒來得及完全掌控。”
“比如?”姜錦追問。
“比如……航運。”都碩壓低聲音,“現在世界各地都不太平,物資流動頻繁,但大船隊都被英國人抓着。一些小型的、跑近海或者南洋線路的散貨船運,還有空子可鑽。本錢要求沒那麼誇張,關鍵是路子要野,膽子要大。”
他又頓了頓,補充道:“還有……一些輕工業。塑膠花、假發、玩具……這些本錢小,技術門檻低,主要是人工和銷路。香江地方小,但人工便宜,又靠着海港,做出口有優勢。”
姜錦認真地聽着,都碩顯然做了大量的功課。這些信息像是一點點微光,在迷霧般的前路上閃爍。
“但這些,都需要一個明面上的身份和據點。”都碩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上敲擊着,“我們不能一直躲在這唐樓裏。得有個正經的鋪面或者小公司做掩護,才能慢慢洗白資金,接觸更多的人。”
姜錦明白他的意思。那四百斤黃金是他們的底氣,但絕不能直接暴露。他們需要一層合法的、不起眼的外衣。
“還有……”都碩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只剩氣音,目光掃過已經睡下的三位長輩,“爸和伯父……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得給他們找點事情做,哪怕只是看看鋪子,管管賬。人閒着,容易胡思亂想,也更容易露出破綻。”
姜錦深以爲然。父親和都伯父都是曾經呼風喚雨的人物,如今困守愁城,那種心理落差和精神上的折磨,遠比物質上的匱乏更傷人。
“一步一步來。”姜錦輕聲道,像是在給都碩打氣,也像是在告訴自己,“先安頓好,站穩腳跟。”
都碩點了點頭,目光重新變得堅定。
又過了幾天,都碩的行動取得了初步的進展。他在深水埗靠近荔枝角道的地方,找到了一處臨街的舊唐樓底層鋪位。鋪面不大,位置也相對偏僻,但好處是後面連着一個可以住人的小隔間和廚房,而且房東是潮州人,只認錢,不太盤問租客的來歷,租金也還算公道。
都碩當機立斷,用這幾天零散換來的港幣和一小根金條,付了三個月的租金和押金。
拿到鑰匙的那天,他帶着姜錦一起去看了那個鋪位。
鋪子裏空蕩蕩的,積滿了灰塵,玻璃窗髒得看不清外面,空氣中一股黴味。但姜錦卻從都碩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久違的、近乎灼熱的光芒。
“這裏,”都碩指着空無一物的鋪面,語氣帶着一種開創般的鄭重,“就是我們重新開始的地方。”
他轉過身,看着姜錦:“你想好做什麼了嗎?塑膠花?假發?還是……先從一家小小的貿易行開始,慢慢摸清門路?”
姜錦的目光掃過空蕩的鋪面,腦子裏飛快地轉着。做塑膠花假發固然穩妥,但利潤薄,競爭也激烈。貿易行聽起來好聽,但沒有可靠的信譽和渠道,寸步難行。
她的手下意識地按在胸口。
玉佩溫熱的觸感傳來。空間裏,那石台上的暗金光芒似乎又比前幾天更亮了一點點,與那支金鳳釵的共鳴也愈發清晰。
一個大膽的、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驟然劈入她的腦海!
她猛地抬起頭,看向都碩,眼睛亮得驚人。
“都不做。”她的聲音因爲激動而微微發顫,卻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決斷力,“我們做古董。”
都碩愣住了,臉上第一次露出完全錯愕的神情:“古董?錦錦,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這一行水比黑市還深!真假難辨,坑蒙拐騙是常態,而且我們毫無根基,拿什麼取信於人?那支金釵是不得已才出手,我們不能再碰這些來路不明的東西!”
“不,不是碰來路不明的。”姜錦打斷他,心跳得飛快,那個念頭卻越來越清晰,“我們做‘修復’和‘仿制’!”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冷靜些:“香江現在聚集了多少從北面來的人?多少人倉皇出逃,帶着祖傳的寶貝,卻又不懂行,怕被騙,怕惹禍?還有那些洋人,喜歡東方古董,卻又一知半解,最容易打眼。”
“我們不開大店,不張揚收貨。就這個小鋪面,掛個‘古藝修復’的牌子。爸和都伯父,他們見多識廣,對老東西的材質、工藝、年代最有研究,哪怕不能精準斷代,看個大概真假、分辨工藝好壞總沒問題!讓他們來坐鎮,給人看東西,提供修復建議,甚至……接一些高仿的訂單。”
“這樣,既給了他們事情做,發揮了他們的長處,又能以此爲掩護,接觸三教九流的人,慢慢建立我們自己的信息和人脈網絡。最重要的是——”
姜錦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我們有‘東西’。”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些不能見光的,來歷太扎眼的,我們可以自己‘仿制’出來!用空間裏的材料,甚至……借助它的力量?”她想到了那石台和金鳳釵之間奇異的共鳴,一個模糊的念頭閃過,“做出足以亂真的高仿品,把真的藏起來,把仿品洗白出手!這樣,既換來了資金,又最大程度降低了風險!”
都碩徹底震驚了,他死死盯着姜錦,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她。這個計劃大膽、瘋狂,卻又……精妙得可怕!它完美地利用了他們現有的所有優勢——長輩的學識、姜錦的神秘玉佩、以及這座混亂城市所提供的灰色土壤!
這不僅僅是一個生意,更是一個精巧的僞裝和進攻的橋頭堡!
房間裏一片寂靜,只有灰塵在從門縫透進來的光柱中飛舞。
都碩的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眼中閃爍着極度掙扎和權衡的光芒。風險極大,一旦失手,萬劫不復。但收益……和那些按部就班的小生意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別!而且,這確實是能最快讓他們融入特定圈子、獲取信息、並洗白部分資金的道路!
許久,他猛地一咬牙,眼中爆射出一種賭徒般的狠厲與興奮。
“好!”他重重吐出一個字,“就做古董修復和仿制!”
他看向姜錦,眼神復雜,帶着前所未有的審視和一絲隱晦的忌憚:“錦錦,你比我想象的……還要敢想。”
姜錦迎着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絕境磨去了她身上資本家小姐最後的嬌氣,逼出了深藏在骨子裏的果決和魄力。
“不然呢?”她輕聲反問,嘴角甚至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難道我們真的要做一輩子見不得光的地老鼠,守着金山餓死嗎?”
都碩沉默了片刻,緩緩點頭。
“這件事,先不要完全告訴爸和伯父。”他思忖着道,“只說開個幫忙看東西、做修復的小鋪子,讓他們發揮餘熱,安穩心神。仿制的事……以後看情況再說。”
“我明白。”姜錦點頭。
計劃一定,兩人立刻行動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都碩更加忙碌。他一邊繼續小心地處理資金,兌換零錢,購買必要的工具材料——修復古玩需要的膠水、顏料、刻刀、各種材質的坯料,以及鋪子裏要用的桌椅櫃架;一邊開始有意無意地打聽古董行當的消息,尤其是關於修復師傅和仿制作坊的傳聞。
姜錦則負責打掃布置鋪面。她買來最便宜的石灰和水桶,自己動手粉刷牆壁;擦亮玻璃窗;將從舊貨市場淘來的幾張舊桌案和博古架擺放整齊;甚至還用剩下的零錢買了兩盆便宜的綠色植物放在門口點綴。
文佩儀和都明軒得知要開一個小鋪子,由他們來幫忙看東西,果然精神振作了不少。姜懷謙雖然依舊沉默,但在都明軒拿着都碩買回來的幾件做舊的新瓷碗和一塊破損的舊玉牌請他幫忙看看時,他還是下意識地接了過去,戴上老花鏡,對着光仔細審視起來,嘴裏下意識地喃喃:“這瓷胎火氣太足……這玉的沁色有點浮……”
那種專注於熟悉領域的神情,讓他仿佛暫時從消沉中掙脫了出來。
都碩和姜錦看在眼裏,稍稍鬆了口氣。
一切都在緊張而隱秘地籌備着。
這天傍晚,都碩很晚才回來,臉色卻有些異常,不是疲憊,而是一種壓抑着的興奮和凝重。
他直接將姜錦叫到小隔間裏,關上門。
“我今天,聽到一個消息。”他的聲音壓得極低,眼神灼灼,“關於……當年從宮裏流出來的另一批東西的下落。”
姜錦的心猛地一跳:“和那支金釵有關?”
“不確定。”都碩搖頭,眼神深邃,“但傳言說,當年那位貝勒爺的幼子,逃來香江時,身邊不止帶了那幾樣東西。據說有一批更珍貴、更隱秘的……好像涉及一些皇室秘辛的物件,被他分開藏匿了。後來他突然失蹤,那批東西也就成了無頭公案。”
“有人……在暗中打聽這批東西的消息,出價……高得嚇人。”
姜錦倒吸一口涼氣。金鳳釵已經惹來四百斤黃金,那批更珍貴隱秘的……會引來什麼樣的狂風巨浪?
都碩的目光變得極其銳利:“這個消息,和我們撿漏拿到那支金釵的事,萬一被有心人聯系起來……”
後果不堪設想!
房間裏剛剛因爲鋪子有點起色而帶來的些許暖意,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帶來的寒意驅散得幹幹淨淨。
他們以爲已經暫時穩住的腳下,似乎又變成了暗流洶涌的漩渦。
香江的水,果然深不見底。而他們這只剛剛找到方向的小船,似乎一不小心,就要被更大的暗流吞噬。
都碩和姜錦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警惕和沉重。
前路,似乎更加凶險莫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