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巡的梆子聲遙遙傳來,已是三更時分。營區內萬籟俱寂,除了遠處哨塔上偶爾移動的火把光影,便只有呼嘯的風聲穿梭在營帳之間,帶來刺骨的寒意。
林縛躺在冰冷的鋪板上,並未入睡。他睜着眼,望着低矮的帳頂,腦海中反復回放着巷道裏趙虎出現的那一幕,以及他那句沉甸甸的囑托——“別給他丟人”。父親的身影、趙虎銳利的眼神、王三怨毒的表情…種種畫面交織盤旋,讓他心緒難平。
就在這時,帳簾被極輕地掀開一條縫隙,一個低沉的聲音傳入:“林縛,出來。”
是趙虎的聲音。
林縛心中一凜,沒有絲毫猶豫,悄無聲息地起身,披上皮甲,系好腰刀,貓着腰迅速鑽出營帳。帳外,趙虎一身黑色勁裝,並未披甲,如同融入了夜色,只有那雙眼睛在黑暗中銳利如星。他看了林縛一眼,也不多言,只打了個手勢,便轉身朝營區偏僻的西北角走去。
林縛默不作聲,緊隨其後。兩人一前一後,避開巡邏的隊伍,穿過一片堆放雜物的空地,來到一處廢棄的舊演武場。這裏地面坑窪,四周立着幾個破損的箭靶和木樁,顯然已荒廢許久,在淒冷的月光下更顯荒涼孤寂。
趙虎在一塊稍顯平整的空地上站定,轉過身,目光如實質般落在林縛身上。
“知道我爲何叫你來?”他開口,聲音比夜風更冷。
林縛站直身體,平靜回答:“統領有事吩咐。”
趙虎哼了一聲,看不出是滿意還是不滿。他忽然解下自己腰間那柄厚背環首刀,連鞘擲向林縛。“接着。”
林縛下意識地伸手接住。刀入手沉重,冰冷的刀鞘上布滿細微的劃痕,握柄處的纏繩已被磨得光滑,透着一股久經沙場的肅殺之氣。
“拔出來。”趙虎命令道。
“鏘——”
林縛依言拔刀出鞘。寒光在月色下一閃而逝,刀身並非光亮如鏡,而是帶着一種暗沉的、飲過血的烏光,刃口處卻銳利得仿佛能切開風。這是一柄純粹的殺人利器,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
“你爹當年用的,也是這種制式的刀。”趙虎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追憶,“邊地廝殺,不比江湖比武,沒什麼花巧可言。要的是快,是準,是狠。一刀出,要麼敵人死,要麼你亡。”
他踏前一步,來到林縛身側,聲音低沉而清晰:“看好了。我只教一遍。”
話音未落,趙虎身形微動,右手虛握,仿佛持刀,猛地向前一記直刺!動作簡單直接,卻帶着一股一往無前的慘烈氣勢,破空聲尖銳刺耳。
“刺,要的是舍身之意!想着你的刀尖必須捅穿敵人的喉嚨,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趙虎收勢,低喝道。
緊接着,他手腕一翻,化刺爲劈,手臂帶動無形的刀刃自上而下猛斬!力道剛猛霸道,仿佛能劈開山石。
“劈,要的是腰腹發力!力從地起,經腿、過腰、貫於臂!不是用手臂去砸!”他一邊說,一邊演示發力的軌跡,腰胯微微扭轉,帶動全身的力量。
隨後是格擋、斜撩、回掃…每一個動作都簡潔到了極致,沒有任何多餘的花哨,卻招招直奔要害,充滿了實戰的凶悍與效率。趙虎一邊演示,一邊厲聲講解着發力要點、步伐配合、以及應對不同兵器的細微變化。
月光下,他身影騰挪,雖無真刀,卻帶起道道凌厲的勁風,殺氣四溢。廢棄的演武場上,仿佛有無數虛影在搏殺、嘶吼。
林縛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全力記憶、消化着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他感到自己手中的環首刀似乎都變得滾燙起來。
一套基礎招式演示完畢,趙虎氣息依舊平穩。他看向林縛:“記住了多少?”
林縛沉默片刻,點了點頭:“記住了。”
“練給我看。”趙虎退開幾步,抱臂而立。
林縛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在腦中飛快地過了一遍趙虎方才的動作。隨後,他睜開眼,握緊手中的真刀,開始演練。
起初,他的動作還有些生澀和僵硬,畢竟只是看了一遍。但他調整得極快,精神力高度集中,努力模仿着趙虎那股一往無前的氣勢和發力方式。刀鋒破空,發出“嗚嗚”的聲響,雖遠不及趙虎那般凌厲老辣,卻也有了幾分模樣,尤其是那記直刺和劈砍,已然帶上了幾分狠勁。
趙虎在一旁靜靜看着,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深處,卻掠過一絲極淡的驚訝。這小子的悟性和身體記憶能力,遠超他的預期。
一套練完,林縛額頭已微微見汗,持刀而立,看向趙虎。
“形有了三分,神還差得遠。”趙虎走上前,毫不客氣地指出問題,“刺的時候,肩要沉!手腕太僵!劈砍時,步子跟上!別把自己繃得太緊,力要透出去,不是憋在自己身上!”
他親自上手,糾正林縛幾個關鍵部位的姿勢,手指用力按壓他的肩膀、腰腹、手腕,讓他感受正確的發力點。他的教導方式粗暴直接,卻極爲有效。
“邊軍刀法,練的不是好看,是殺人。以後每晚子時,自己來這裏練。練到出手就是殺招,練到成了你的本能爲止。”趙虎沉聲道,“什麼時候我覺得可以了,再教你下一步。”
“是!謝統領傳授!”林縛抱拳,聲音堅定。
趙虎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他沉默了一下,看着林縛年輕卻已顯堅毅的側臉,忽然問了一句:“你爹…除了教你看地形,就沒教你點保命的招式?”
林縛擦拭刀身的動作微微一頓,垂下眼瞼:“家父…去得突然。只來得及教了些呼吸吐納和觀察的法子,真正的廝殺技,並未多教。”他聲音裏有一絲難以掩飾的遺憾。
趙虎聞言,眼神復雜地看了他一眼,最終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重:“那就把我教的練好。在這鬼地方,能活下去的本事,就是最好的本事。”
說完,他不再多言,轉身融入夜色,很快消失不見。
廢棄的演武場上,只剩下林縛一人。他緊緊握着那柄沉甸甸的環首刀,感受着上面殘留的冰冷與殺伐之氣。月光灑落,將他和他手中的刀影拉得很長。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再次舉起刀,依照趙虎所授,一絲不苟地,一遍又一遍地練習起來。枯燥、疲憊,但他的眼神卻越來越亮。
他知道,這不僅是刀法,更是在這殘酷邊地活下去的資本。這份深夜授藝之恩,遠比一頓鞭笞或幾句誇贊,要沉重得多。
寒風依舊,少年的刀鋒,卻在夜色中劃出越來越凌厲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