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從哨探歸來,林縛的名字在丙字營乃至整個新兵營裏,都隱隱有了些不同。那日校場上趙統領的特別關注,加上孫老兵親口證實其“眼毒心細”的哨探之功,讓這個原本沉默寡言的少年身上,莫名多了一層讓人看不透的光暈。
羨慕者有之,敬佩者亦有之。但更多的,是如王三那般,妒火中燒,怨毒愈深。
夥房那次當衆吃癟,已是奇恥大辱,如今眼見這窮小子竟似要翻身,王三只覺得胸口堵得發慌,一股邪火無處發泄,日夜灼燒着他那點可憐的虛榮和自尊。
“三哥,難道就這麼算了?”一個跟班湊過來,賊眉鼠眼地低語,“那小子現在抖起來了,聽說趙統領都高看他一眼…”
“放屁!”王三低吼一聲,一拳砸在身旁的草垛上,幹草簌簌落下,“老子遲早讓他好看!”他眼神陰鷙地掃過正在不遠處空地上與陳石頭低聲交談的林縛,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硬碰硬看來是占不到便宜了,那小子邪門得很。王三雖莽,卻不全傻,他知道得換個法子。
機會很快來了。
這日輪到丙字營負責夜哨值守。邊地的夜哨最是苦寒,朔風如刀,呵氣成冰,且極易遭遇匈奴遊騎的冷箭偷襲,老兵們尚且提心吊膽,新兵更是視若畏途。
分配任務時,王三主動湊到負責派哨的老兵身邊,悄摸塞過去一小塊偷偷藏起的肉幹,陪着笑臉低語了幾句。那老兵瞥了林縛一眼,又掂量了一下手裏的肉幹,含糊地嗯了一聲。
很快,哨位分配下來。王三和他的兩個跟班分到了相對避風、靠近篝火的營區內部哨位。而林縛和陳石頭,則被派往最偏遠、也是最危險的營區西北角——那裏地勢開闊,毫無遮擋,正對着黑黢黢的荒野,是匈奴夜襲最可能選擇的滲透方向,平日裏被老兵們私下稱爲“鬼見愁”。
陳石頭一聽就急了,甕聲抗議:“爲啥把我們派那兒去?那邊…”
“叫什麼叫!”派哨老兵眼睛一瞪,“軍令如山,叫你去哪兒就去哪兒!再囉嗦,鞭子伺候!”
陳石頭還要爭辯,卻被林縛一把拉住。林縛看了一眼面露得色的王三,心中已然明了。他沒說什麼,只是默默接過代表哨位的木牌,對陳石頭搖了搖頭。
“林大哥,他們明顯…”
“沒事,”林縛打斷他,聲音平靜,“站哪兒都是站。”
夜深了。營火在遠處跳躍,只能提供一點微弱的光和心理慰藉。西北角的哨位果然名不虛傳,狂風毫無阻礙地呼嘯而來,卷着沙粒和冰碴,抽打在臉上生疼。氣溫驟降,皮甲很快變得冰冷刺骨,仿佛直接貼在皮膚上。
陳石頭凍得直跺腳,不住地朝手心哈着氣,牙齒凍得咯咯作響。林縛卻站得筆直,目光銳利地掃視着前方被濃重夜色吞噬的荒野,耳朵捕捉着風聲中任何一絲不和諧的異響。父親說過,越是惡劣的環境,越容易鬆懈,也越是敵人可能發動襲擊的時刻。
一個時辰過去,風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陳石頭實在凍得受不了,哆哆嗦嗦地解下腰間的水囊,想喝口水暖暖身子。可他剛拔開塞子,手一滑,那皮質水囊竟脫手掉落,裏面本就不多的清水“譁啦”一下,全灑在了冰冷的地上,瞬間滲入沙土,只留下一片深色痕跡。
“啊呀!”陳石頭懊惱地低叫一聲,看着空癟的水囊,滿臉沮喪。
就在這時,不遠處陰影裏傳來一聲刻意壓低的嗤笑。王三的一個跟班不知何時摸到了附近,假意巡邏經過,看到這一幕,幸災樂禍地撇撇嘴,晃了晃自己腰間鼓囊囊的水囊,得意地走開了。
陳石頭氣得臉色發青,卻無可奈何。
林縛看着地上迅速消失的水漬,又瞥了一眼那跟班消失的方向,眼神微冷。他解下自己的水囊,遞給陳石頭:“喝我的。”
“林大哥,這…”陳石頭連忙推拒。
“還有半宿,不喝水撐不住。”林縛不容置疑地將水囊塞進他手裏,“輪流喝,省着點。”
陳石頭感激地接過,小心地抿了一小口,冰冷的清水劃過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他將水囊遞回,林縛卻搖了搖頭:“你先拿着。”
他走到哨位旁一塊背風的巨石後,仔細查看。很快,他蹲下身,用手指抹過石頭上一些略顯潮溼的苔蘚,又捻起一點地上的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
“石頭,過來。”
陳石頭湊過去。林縛指着巨石底部一道不易察覺的縫隙,以及縫隙附近顏色略深的土壤:“夜裏寒氣重,石頭上會凝水。用布巾慢慢吸,能攢一點。”他又用腳尖點了點那片深色土,“這下面應該是潮土,挖一挖,或許能滲出點水,雖然渾濁,但應急夠用。”
陳石頭瞪大了眼睛,依言用隨身布巾小心吸附石縫裏的水汽,又用工兵鏟淺淺地挖了幾下,果然,不一會兒,坑底慢慢滲出了一點渾濁的泥水。雖然不多,但在這種環境下,已是救命之源。
“林大哥,你…你咋啥都知道?”陳石頭又驚又喜。
林縛沒回答,只是重新將目光投向黑暗。父親教他的,不僅僅是殺敵的技巧,更多是如何在這片殘酷土地上活下去的本事。王三以爲斷水就能難倒他,卻不知他早已學會向這片看似貧瘠的土地索取生機。
後半夜,風更大了。王三躲在避風的哨樓角落,裹緊皮襖,聽着外面鬼哭狼嚎般的風聲,想象着林縛和陳石頭在西北角凍得瑟瑟發抖、連口水都喝不上的慘狀,心裏涌起一陣扭曲的快意。
“看你能撐到幾時…”他喃喃自語,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卻不知道,遠處的哨位上,林縛正將浸溼的布巾遞給陳石頭潤唇,兩人輪流值守,目光依舊警惕地巡梭着無盡的黑暗。
這一夜,王三的算計,又一次落空了。只是那怨毒的種子,在一次次失敗中,埋得更深,發酵得愈發危險。林縛清晰地感受到了這份惡意,他知道,暗處的冷箭,遠比明面的刀劍更難防。
風還在呼嘯,夜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