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心裏揣着貨郎那裏的見聞和關於價差的小算計，腳步輕快地往家跑，想着怎麼跟父母說才能讓他們更心動。
剛到家門口，就感覺氣氛不對。
院門虛掩着，裏面傳來母親李秀蘭帶着哭腔的爭辯聲，還有一個陌生男人不耐煩的呵斥聲。
向晚心裏一緊，連忙推開院門。
只見院子裏站着兩個穿着舊中山裝、幹部模樣的男人，一個年紀大些，皺着眉頭，手裏拿着個筆記本。另一個年輕些，臉上帶着不耐煩的神情，正指着雞窩方向大聲說着什麼。
李秀蘭站在他們面前，臉色蒼白，雙手緊張地絞着圍裙，聲音發顫：“……劉會計，王幹事，不是我們故意拖欠……實在是……家裏困難，能不能再寬限幾天？等秋糧下來，我們一定……”
“等秋糧？那得等到什麼時候！”那個被稱爲王幹事的年輕男人打斷她，語氣強硬，“村裏的‘代金’任務是有期限的！家家都像你們這樣拖，村裏的工作還怎麼開展？公社怪罪下來，誰擔待得起？”
年紀大些的劉會計嘆了口氣，語氣稍緩，但話裏的意思同樣不容商量：“秀蘭妹子，不是我們不通情理。村裏的情況你也知道，家家都難。但這‘代金’是硬性任務，必須得交。你們家困難，我們知道，但也不能一點都不表示啊。你看看，能不能先湊一點？”
向晚明白了，這是村裏來催繳“農業稅附加”的現金部分，也就是俗稱的“代金”了。這筆錢對於很多現金收入幾乎爲零的農戶來說，是極大的負擔。
李秀蘭急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劉會計，我們是真的拿不出一分錢啊！開春借的錢還沒還上……糧食就那麼點……”
王幹事顯然沒了耐心，眼睛在院子裏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牆角那兩只正在啄食的老母雞身上。
“沒錢？那不是還有雞嗎？抓一只去賣了，不就有錢了？”他說着，竟然就要朝雞窩走去。
“不行！”李秀蘭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沖過去，張開手臂護在雞窩前，聲音陡然變得尖利，“不能抓雞！那是下蛋的雞！孩子就指望這點雞蛋補身子了！抓走了，以後連雞蛋都沒得吃了！”
那兩只母雞似乎也感受到了威脅，咯咯地驚叫着，在窩裏亂竄。
向晚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這兩只母雞可是這個家除了那點口糧外，最重要的資產了。弟弟還小，偶爾能吃個雞蛋補充營養。母親也指望着雞蛋換點鹽和火柴。要是被抓走一只，無疑是雪上加霜。
“王幹事！”劉會計也覺得同事的做法有些過火，拉了他一把，“注意影響！”
王幹事悻悻地停下腳步，但臉色更加難看：“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們說怎麼辦？總不能空着手回去吧？”
李秀蘭渾身發抖，淚水終於忍不住滾落下來。她絕望地環顧着這個一貧如洗的家，目光最後落在了雞窩裏。
她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嘴唇顫抖着，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雞蛋……今天……今天應該下了兩個蛋……你們……你們拿去吧……”
說出這句話，仿佛抽幹了她全身的力氣。那兩個雞蛋，是她原本打算留着，明天給病剛好轉的女兒和瘦小的兒子煮了吃的。
王幹事撇撇嘴，顯然看不上這兩個雞蛋，但被劉會計用眼神制止了。
劉會計合上筆記本，語氣沉重：“秀蘭妹子，兩個雞蛋……抵不了多少錢。但這態度是好的。這樣吧，雞蛋我們先拿走，抵一點。剩下的，你們再想想辦法，最遲月底，一定要交上，不然……村裏也很難做。”
李秀蘭麻木地點點頭，顫巍巍地走到雞窩邊，摸索着，掏出了兩個還帶着母雞體溫的、白生生的雞蛋，萬分不舍地遞了過去。
王幹事一把抓過雞蛋，隨手揣進兜裏，臉上還是一副不滿意的樣子。
劉會計搖搖頭，沒再說什麼，拉着王幹事走了。
院門被關上，院子裏只剩下李秀蘭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裏，望着空蕩蕩的雞窩方向，無聲地流着眼淚。
向晚站在門口，看着母親顫抖的背影，心裏像被刀割一樣疼。那兩個雞蛋，是母親從牙縫裏省下來，對孩子們最樸素的關愛，如今卻被生生奪走，去填補那仿佛永遠填不滿的“窟窿”。
貧窮，就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將這個家越纏越緊，幾乎令人窒息。
向晚緊緊咬住嘴唇，小手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絕對不能！
她之前還在想着如何循序漸進地說服父母嚐試培育蘑菇，但現在，危機已經迫在眉睫！月底！只剩下不到半個月的時間！
她快步走到母親身邊，伸出小手，輕輕拉住母親冰冷顫抖的手。
李秀蘭回過神，看到是小女兒，連忙用袖子胡亂擦掉眼淚，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晚晚回來了……沒事，沒事了……”
“媽，”向晚仰起頭，眼神異常清澈和堅定，聲音卻努力保持着小孩子的軟糯，“我們種蘑菇吧！種很多很多蘑菇！賣了錢，就不怕他們來要錢了！”
李秀蘭愣了一下，看着女兒認真的小臉，心裏五味雜陳。她只當是孩子話，是女兒想安慰她。種蘑菇？哪有那麼容易？那本破書上的東西，能信嗎？
“傻孩子，蘑菇哪是那麼好種的……”李秀蘭疲憊地搖搖頭，語氣裏滿是絕望，“那是老天爺賞的飯……咱們沒那個命……”
“書上說了！能種！”向晚堅持着，她知道自己必須趁熱打鐵，必須給母親注入一點信心，“媽，你忘了上次我找到那麼多蘑菇嗎？說不定……說不定我真能種出來呢？試試好不好？就試一次！”
向晚的眼神灼灼，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懇求和……一種超乎年齡的執拗。
李秀蘭看着女兒的眼睛，那句“試試”像是一根微弱的火柴，在無邊黑暗中，勉強擦亮了一瞬。
試試？
失敗了，無非就是浪費一點時間和力氣。可現在，除了力氣，家裏還有什麼可失去的呢？
萬一……萬一成功了呢？
這個微弱的念頭，在巨大的債務和催繳壓力下，竟然變得無比誘人起來。
李秀蘭沉默了良久，久到向晚的心都快沉下去了。
終於，她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緩緩地點了點頭，聲音沙啞：“……等你爸回來……我跟他……說說看……”
成了！
向晚心裏一陣狂喜，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壓力。
說服了母親只是第一步，最關鍵的父親向忠富那一關，還在後面。
而時間，已經不多了。
她抬頭看向村口的方向，心裏默默祈禱：爸，爲了這個家，你一定要同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