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殿之中,檀香嫋嫋,驅散了庭院中殘留的肅殺之氣。
慧妃扶着蘇辰,一直走到了她平日裏看書習字的紫檀木書案前,才緩緩鬆開了手。她沒有讓蘇辰跪下,而是指了指一旁的繡墩。
“坐。”
這一個字,讓剛剛緩過神來的秋月都爲之一驚。
在宮中,奴才在主子面前,只有跪着和站着的份,何曾有過“坐”的資格?這已不僅僅是恩典,而是一種近乎平等的姿態。
蘇辰心中也是一凜,他沒有去坐,而是躬身道:“奴才不敢。”
慧妃沒有勉強,她深深地看了蘇辰一眼,那目光復雜難明,有欣賞,有驚奇,但更多的是一種探究。她繞過書案,在主位上坐了下來,親手爲自己斟了一杯茶,卻沒有喝。
“蘇辰,”她終於開口,聲音平靜得聽不出一絲波瀾,“你可知,你今日之舉,若是行差踏錯半步,便是萬劫不復的下場?”
“奴才……知道。”蘇辰低聲回答。他當然知道,那每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你既知道,爲何還敢?”慧妃的指尖輕輕敲擊着桌面,發出“篤、篤”的輕響,仿佛敲在蘇辰的心上,“你那番話,那些應對,不像是你這個年紀、這個出身的人,能想得出來的。失憶……可不會讓人憑空生出這般膽識和心計。”
來了。
蘇辰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躲得過德妃的殺局,卻躲不過慧妃的疑心。今日他爲了活命,暴露了太多不該有的東西。
他沉默了片刻,大腦飛速運轉,將一個早已在心中盤算過無數次的身份背景,用一種盡可能真實的方式,緩緩道來。
“回娘娘……奴才……奴才並未欺瞞娘娘。奴才確實不記得進宮前的大多事情了。”他抬起頭,眼中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迷茫與追憶,“但有些東西,似乎是刻在骨子裏的,忘不掉。奴才……隱約記得,我爹爹似乎是個屢試不第的落魄書生,他總愛拉着我,給我講那些史書上的故事,什麼‘觸龍說趙太後’,什麼‘晏子使楚’……他說,這世上最厲害的,不是刀劍,是人心和言語。”
“他總說,人活一口氣,佛爭一炷香。就算是爛泥裏打滾的螻蟻,被人踩到頭上時,也要有崩掉對方一顆牙的勇氣……奴才……奴才今日被逼到絕境,腦子裏,反反復復就是他說的這些話。奴才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只能學着那些故事裏的人,賭一把……”
他這番話,虛虛實實。將自己的機變之才,歸結於一個落魄書生父親的言傳身教,既解釋了來源,又符合他卑微的出身,聽起來合情合理,無懈可擊。
慧妃靜靜地聽着,沒有打斷他。等他說完,她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才幽幽地說道:“一個落魄書生麼……倒也說得通。看來,你倒是得了他的真傳。”
她的語氣聽不出是信了還是沒信,但蘇辰知道,這個問題,算是暫時揭過去了。
“你今日,雖行事凶險,卻也給本宮,解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慧妃放下茶杯,話鋒一轉,“德妃此人,看似溫婉,實則心胸狹隘,睚眥必報。她背後的趙家,在軍中勢力盤根錯節,其兄長趙無忌,更是手握宮城巡防大權。本宮與她,素來井水不犯河水,但這一次,她顯然是過界了。”
慧妃的聲音很輕,卻讓蘇辰聽得心驚肉跳。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直白地剖析後宮的勢力格局。這是一種信任,也是一種拉攏。
“她今日吃了這麼大一個虧,絕不會善罷甘休。”慧妃看着蘇辰,目光銳利,“她動不了你胸前那塊玉佩,便會從別的地方下手。你如今是衆矢之的,儲秀宮雖能護你一時,卻護不了你一世。”
蘇辰的心再次提了起來,他躬身道:“請娘娘示下。”
“示下談不上。”慧妃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本宮只是想告訴你,在這座宮裏,真正的護身符,不是皇上的一時恩寵,而是你自己的本事。你的腦子很好用,但還不夠用。你的膽子很大,但也太大了,過剛易折。”
她頓了頓,緩緩站起身,走到一排書架前,從上面取下了一卷竹簡和一本書冊,放到了蘇辰面前的桌案上。
“這是《漢書》,這是《孫子兵法》。”
蘇辰的瞳孔猛地一縮。
慧妃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從今天起,你每日伺候完本宮之後,剩下的時間,不必去做那些雜役的活計。你就待在書房裏,把這些書,給本宮一字一句地讀通,讀透。若有不懂的,可以來問本宮。”
蘇辰徹底怔住了。
他不是因爲這兩本書,而是因爲慧妃這句話背後所代表的含義。
她要……親自教導他?
在這座等級森嚴、視奴才爲草芥的皇宮裏,一個寵冠後宮的貴妃,竟然要親自教導一個太監讀書?
這若是傳出去,足以掀起一場軒然大波!
“娘娘……這……這萬萬不可!”蘇辰的聲音都變了調,“奴才……奴才身份卑賤,怎敢勞娘娘如此費心?這不合宮裏的規矩!”
“規矩?”慧妃輕笑一聲,那笑容裏,帶着一絲睥睨天下的傲然,“在本宮的儲秀宮裏,本宮的話,就是規矩。”
她重新坐下,看着目瞪口呆的蘇辰,語氣平淡地說道:“你以爲本宮是在可憐你,栽培你?”
她搖了搖頭:“你錯了。本宮是在打磨一件兵器。一件……足夠鋒利,足夠隱蔽,能在關鍵時刻,替本宮刺出致命一擊的兵器。你今日的表現,讓本宮看到,你有成爲這件兵器的潛質。但光有匹夫之勇是不夠的,你還需要韜略,需要眼界,需要真正懂得,這宮廷朝堂之上,權力的遊戲,究竟是怎麼玩的。”
這番話,赤裸裸,不帶任何溫情,卻讓蘇辰的心,狂跳不已。
他明白了。
這既是栽培,也是考驗,更是一場交易。
慧妃要將他,從一顆只能被動防守的棋子,打造成一把能主動出鞘的利刃。她要給他的,不僅僅是書本上的知識,更是這座權力場中最頂層的生存法則!
對於蘇辰而言,這無疑是一場天大的機緣!
他一直苦於自己對這個時代的了解僅限於皮毛,如同盲人摸象。而現在,慧妃願意親自爲他揭開這層迷霧,讓他得以窺見權力核心的真正面貌。
這比任何金銀賞賜,都要來得珍貴!
巨大的驚喜與期待感,瞬間沖散了他心中的恐懼與不安。他仿佛看到了另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正在他的面前緩緩展開。
他不再推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着慧妃,行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禮。他雙膝跪地,雙手交疊,額頭重重地叩在手背之上。
“奴才蘇辰,謝娘娘再造之恩!願爲娘娘……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這一次,他的話,發自肺腑。
慧妃看着伏在地上的蘇辰,眼中終於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意。她知道,從這一刻起,這匹桀驁不馴的野馬,才算是真正被她套上了繮繩。
“起來吧。”她揮了揮手,“記住,你看的每一個字,都要用心去記。本宮隨時,都會考校你。”
“奴才遵命!”
蘇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卷竹簡和那本書冊,如同捧着稀世珍寶。竹簡沉甸甸的,上面刻着古樸的隸書,散發着一股歲月的墨香。
從這一天起,蘇辰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依然是慧妃的貼身內侍,但他的世界,不再局限於端茶送水、捶腿捏肩。每日一得空閒,他便一頭扎進儲秀宮那間小小的書房裏,如飢似渴地汲取着知識。
慧妃沒有食言。她真的會時不時地過來,或是抽查他背誦的段落,或是就書中的某個典故,向他提出問題。她的學識之淵博,見解之深刻,常常讓蘇辰嘆爲觀止。
她會告訴他,史書上那寥寥幾筆的記載背後,隱藏着怎樣波詭雲譎的政治博弈;她會教他,從一篇看似平淡無奇的奏章中,如何讀出朝堂各派勢力的消長與暗鬥。
蘇辰學得很快。他本就有着現代人的思維邏輯和信息處理能力,如今再結合慧妃這個“頂級導師”的言傳身教,對這個時代的理解,正在以一種驚人的速度,飛快地加深。
他不再是那個只能憑借小聰明和本能反應來應對危機的穿越者了。他的眼前,仿佛被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門後,是波瀾壯闊的權力世界。
而在這緊張而充實的學習之中,德妃那邊,卻出人意料地安靜了下來。
劉全沒有再來找過麻煩,那個誣告的宮女,據說第二天就被發現失足落入了太液池,淹死了。德妃本人,也稱病多日,閉門不出。
整個後宮,仿佛都因爲儲秀宮那一日的交鋒,而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
但蘇辰知道,這絕不意味着風波已經過去。
德妃那樣的女人,就像一條潛伏在暗處的毒蛇,她越是安靜,就說明她下一次的攻擊,會越發的致命。
而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在下一次危機到來之前,拼盡全力,將自己打磨得更加鋒利,更加堅不可摧。
深夜,耳房之內,燭火搖曳。
蘇辰合上了手中的《漢書》,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他沒有立刻睡下,而是從床褥的最深處,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個小布包。
布包打開,裏面靜靜地躺着一枚小巧精致的梅花耳墜。
在燭光的映照下,花蕊處那顆紅色的寶石,閃爍着妖異而冰冷的光。
看着它,蘇辰的眼神,也漸漸變得冰冷而銳利。
德妃,趙無忌……還有那個生死未卜的小蓮。
他知道,這枚耳墜,是他手中握着的,最致命的一張底牌。
現在,還不到打出它的時候。
他在等,等一個最合適的時機。一個……能讓他們一擊斃命的,最好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