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內的空氣,仿佛在德妃“自盡”的消息傳來的那一刻,被抽幹了所有溫度,凝結成了無形的冰。
燭火依舊在跳動,卻照不進皇帝姬玄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他靜靜地站在那裏,高大的身影在燈火的映襯下,投射出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他沒有怒吼,沒有咆哮,甚至連一絲多餘的表情都沒有。
然而,蘇辰卻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比萬年玄冰還要酷烈百倍的寒意,正從這位九五之尊的身上,無聲地彌漫開來。
那是被觸及逆鱗的、屬於帝王的震怒。
天牢。
那是皇權最森嚴的象征,是關押帝國重犯的鐵籠。德妃被打入天牢,前後不過一個時辰,竟然就這麼“畏罪自盡”了。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疏忽,而是赤裸裸的挑釁!是敵人將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他姬玄的臉上!
跪在地上的玄鏡司密探,早已嚇得魂不附體,他高舉着那塊染血的衣角,身體抖得如同風中落葉。那兩個刺眼的血字——“慧妃”,在燭光下顯得如此妖異,仿佛是一個臨死前最惡毒的詛咒。
“好……好一個畏罪自盡。”
良久,姬玄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很輕,很平淡,卻讓在場的所有人,包括門外侍立的禁軍,都齊齊打了個寒顫。
他緩緩走下御階,從那名密探手中,接過了那塊血布。他的手指輕輕摩挲着那兩個尚未完全幹涸的血字,眼神幽深得可怕。
蘇辰垂手侍立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他的大腦,卻在這一瞬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速運轉起來。
死了?
德妃就這麼死了?
這絕不可能是什麼自盡!
德妃那樣的女人,心機深沉,又自視甚高,即便被打入天牢,也絕不會輕易尋死。她背後有趙家,有手握重兵的兄長趙無忌,她只會想盡辦法脫身,等待翻盤的機會!
所以,這不是自盡,是滅口!
趙無忌,或者說趙家,竟然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就將手伸進了天牢,殺人滅口!這份滲透力和行動力,簡直駭人聽聞!
他們爲什麼要殺德妃?因爲德妃知道的太多了。皇帝今夜親審德妃,必然已經掌握了部分證據,趙無忌這是在壯士斷腕,斬斷一切可能牽連到自己的線索!
而那塊血衣,更是毒辣到了極點的一步棋!
他們不僅要滅口,還要在德妃死後,將她最後一點價值榨幹,用她的死,來嫁禍慧妃,將整個後宮的水徹底攪渾!
如此一來,皇帝必然要分心處理慧妃之事。查,還是不查?
查,便正中敵人下懷,不僅會讓慧妃蒙冤,更會讓朝野上下,對皇帝的後宮產生質疑,極大地牽扯皇帝的精力。
不查,又如何對天下人交代?一個妃嬪在天牢內血書指控另一個寵妃,若皇帝置若罔聞,必然會落下“偏袒寵妃,罔顧法紀”的話柄。
好一招一石二鳥、用心險惡的毒計!
蘇辰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他原以爲,自己已經將對手高估了,但現在看來,他還是低估了趙家的瘋狂與狠辣!
就在蘇辰心思電轉之際,姬玄動了。
“福安。”
“奴才在!”一直躬身侍立在殿門外的大總管福安,連忙小跑了進來。
“傳朕旨意。”姬玄的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即刻起,天牢全面封鎖,任何人不得進出!當值獄卒、典獄長,全部就地拿下,分頭審訊!着刑部尚書、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三司會審!朕要他們在一個時辰之內,給朕一份初步的驗屍結果!”
“遵旨!”
“傳朕旨意!”姬玄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着禁軍副統領李信,即刻接管天牢防務!但凡有任何異動,格殺勿論!”
“遵旨!”
“傳朕旨意!”姬玄的目光,如同利劍一般,掃過殿內每一個人,“從現在起,儲秀宮上下,一體禁足!慧妃……移居長信宮,由玄鏡司派人‘保護’,在事情查明之前,不得與任何人接觸!”
一道道命令,從皇帝的口中,清晰而又冷酷地發出。整個御書房,變成了一個高速運轉的戰爭機器,將皇帝的意志,迅速傳達到了這座皇宮的每一個角落。
蘇辰心中暗暗凜然。
這位帝王,在遭受如此巨大的挑釁和變故之後,非但沒有被憤怒沖昏頭腦,反而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最冷靜、最正確的應對。
封鎖天牢,是爲了保護現場,防止證據被進一步破壞。
三司會審,是爲了以最快的速度,拿到最權威的官方結論,堵住悠悠衆口。
讓副統領接管防務,顯然是對禁軍統領趙無忌,已經不再信任。
而對慧妃的處理,更是體現了他高超的政治手腕。“移居”、“保護”,這兩個詞用得極爲巧妙。既將慧妃隔離,做出了一個公正調查的姿態,又避免了使用“收監”、“看押”等詞匯,保留了對慧妃最後的體面與信任。
帝王心術,恐怖如斯!
待到福安領命,帶着一衆傳旨太監匆匆離去後,偌大的御書房,再次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
姬玄緩緩轉過身,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目光,落在了蘇辰的身上。
“蘇辰。”
“奴才在。”蘇辰的心,猛地提了起來。
“你怎麼看?”
皇帝沒有問他怕不怕,也沒有問他有什麼建議,而是直接問他“怎麼看”。
這是一個考驗。
考驗他在突發的變故面前,是否還能保持清醒的頭腦;考驗他的分析能力,是否配得上自己剛剛賦予他的那份信任。
蘇辰深吸一口氣,他知道,自己的每一個回答,都將決定自己未來的命運。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整理了一下紛亂的思緒,才躬身,用一種極爲平穩的語調,緩緩開口道:
“回陛下,奴才以爲,德妃娘娘之死,有三點可疑。”
“說。”姬玄的臉上,看不出喜怒。
“其一,是爲‘滅口’。”蘇辰斟酌着用詞,“德妃娘娘乃趙家在宮中最重要的棋子,如今事敗,趙家爲求自保,殺人滅口,斬斷線索,乃是意料之中。只是……奴才未曾料到,他們的動作,會如此之快,手段,會如此之絕。”
姬玄聞言,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其二,是爲‘嫁禍’。”蘇辰繼續說道,“德妃娘娘臨死前留下血書,矛頭直指慧妃娘娘。此舉看似沖動,實則陰險。他們是想借此,將陛下的視線,從朝堂之上,重新拉回到後宮之中。用一樁撲朔迷離的謀殺案,來拖住陛下的腳步,爲他們自己……爭取時間。”
“時間?”姬玄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是,時間。”蘇辰肯定地說道,“三日之後,便是秋獵大典。這才是他們真正的目標!天牢之事,鬧得越大,後宮越亂,陛下的精力被牽扯得越多,他們在秋獵大典上動手的機會,便越大!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爲了掩護他們最終的圖謀!”
蘇辰的這番話,如同一道閃電,劃破了籠罩在御書房上空的陰雲。
他沒有將視線局限在德妃之死和慧妃被冤的這件“小事”上,而是直接將其與三天後的“秋獵謀逆”這件“大事”聯系了起來!
一瞬間,整個事件的脈絡,都變得清晰無比!
姬玄的眼中,終於閃過了一絲贊許的光芒。
他沒有看錯人。
這個蘇辰,雖然只是一個小太監,但他的眼光和格局,卻遠超宮中那些養尊處優的王公大臣!
“你說的,是第三點可疑?”姬玄追問道。
“是。”蘇辰的頭,垂得更低了,“第三點,是爲‘試探’。奴才鬥膽猜測,趙家此舉,除了滅口與嫁禍,還有一個更深的目的,那便是……試探陛下的底線,以及……玄鏡司的力量。”
“天牢,號稱銅牆鐵壁,守衛森嚴。他們卻能在一個時辰之內,悄無聲息地完成滅口,並全身而退。這說明,天牢的守衛之中,有他們的內應,而且職位不低。他們用德妃的命,來向陛下展示他們的肌肉,展示他們滲透的深度。這是一種……無聲的示威。”
蘇辰說完,便不再言語,靜靜地等待着皇帝的裁決。
御書房內,落針可聞。
姬玄看着眼前這個身形單薄、面容清秀的年輕太監,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種“知己”之感。
蘇辰所分析的這三點,與他心中的判斷,幾乎不謀而合!甚至在某些細節上,比他想得還要更深一層!
良久,姬玄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抹冰冷的笑意。
“好一個趙無忌,好一個趙家!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玩這種鬼蜮伎倆!”
他猛地一揮手,沉聲下令:“蘇辰!”
“奴才在!”
“朕,現在給你第一個任務。”姬玄的眼中,閃爍着駭人的精光,“朕要你,拿着玄鏡司的令牌,立刻去天牢!”
“什麼?!”蘇辰猛地抬起頭,眼中滿是震驚。
去天牢?現在?
“朕要你,代替朕的眼睛,成爲第一個勘察現場的人!”姬玄的聲音,斬釘截鐵,“三司會審的官員,刑部的仵作,在去的路上。但在他們到達之前,朕要你,給朕找出……他們看不見的東西!”
他一步步走到蘇辰的面前,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記住,從你踏出這御書房的一刻起,你代表的,就是朕!朕給你臨機決斷之權!無論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想到什麼,都可以先斬後奏!”
“這……”蘇辰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
皇帝此舉,已不僅僅是信任,而是……豪賭!
他將查案的先機,將代表皇權的無上權威,全都壓在了自己這個假太監的身上!
“怎麼?”姬玄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你……又怕了?”
又是這句話。
蘇辰深吸一口氣,將心中所有的震驚與惶恐,盡數壓下。他緩緩地跪倒在地,雙手從懷中,取出了那枚冰冷堅硬的玄鏡司令牌,高高舉過頭頂。
他的聲音,不再有絲毫的猶豫,只剩下無盡的決然。
“奴才……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