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星點點。
柳樹村村口的喧囂終於徹底沉寂下去,只剩下北風卷着雪沫,發出嗚嗚的悲鳴。村民們已經各自散去,心中卻都揣着一份沉甸甸的不安與好奇,今夜發生的一切,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的認知。
蘇清、蘇成海、陳正、李滿子四人,沒有回家,而是再次悄無聲息地匯合在了村口那片熟悉的柳樹林邊緣。
“都安頓好了。”陳正搓着凍得通紅的雙手,哈出一口白氣,“我讓幾個信得過的後生在祠堂外頭守着,點了兩堆大篝火,一來給他們取暖,二來也是盯着,不讓他們亂跑。”
李滿子點了點頭,補充道:“我也跟我那幾個兄弟打了招呼,讓他們今晚都警醒點,村裏各處都多盯着,以防萬一。”
他們的安排,不可謂不周密。但即便如此,也無法驅散籠罩在心頭的巨大陰霾。那多出來的三四十張嘴,就像三四十座無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壓在他們每個人的心頭。
“走吧。”蘇清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她看了一眼天色,催促道,“離天亮最多還有一個多時辰,我們必須抓緊時間。”
三人神色一凜,不再多言,立刻轉身,再次一頭扎進了那片漆黑的山林。
這一次,他們的心情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如果說之前運送狍子,是爲了三家人的小富即安,那麼現在,他們肩上扛着的,是整個柳樹村,乃至那幾十個流民的生死存亡。
去路已經走過一遍,熟悉了許多。四人腳下生風,很快就回到了那個隱藏着“寶藏”的雪坳。
當那四頭凍得硬邦邦的狍子被重新從雪堆裏刨出來時,即便是已經見過一次的蘇成海和陳正,心髒還是忍不住劇烈地跳動起來。
太大了,太肥了。
在這樣一個連樹皮都快被人啃光的年景裏,這四頭加起來超過三百斤的野獸,已經不能用簡單的食物來形容。它們是希望,是力量,是能在這個吃人的世道裏建立秩序的唯一資本。
“兩個人,一前一後,抬一頭。”蘇清迅速做出安排,“李叔叔和我爹力氣大,抬最重的那兩頭。我和陳伯伯抬剩下的。我們走快些,爭取在天亮前,把它們全部運到李叔叔家的地窖裏。”
沒人有異議。
四人兩兩分組,用麻繩將狍子的四蹄捆結實,穿上一根粗壯的木杠,一前一後地扛在了肩上。
“起!”
隨着李滿子一聲低喝,近兩百斤的重量猛地壓在了他和蘇成海的肩頭。兩個樸實的莊稼漢子,悶哼一聲,雙腿微微一顫,但還是咬着牙,穩穩地站直了身體。
蘇清和陳正這邊也毫不遜色。陳正雖是村正,但也是莊稼地裏摸爬滾打出來的,一身力氣不小。而蘇清,這具身體雖然只有十六歲,但穿越而來的靈魂裏,卻蘊含着一股超乎尋常的堅韌。那幾十斤的重量壓在肩上,她只是眉頭微蹙,便立刻調整呼吸,跟上了陳正的步伐。
四道身影,四個巨大的獵物,在寂靜的夜色山林中,構成了一幅充滿了原始力量感的畫面。
回去的路,仿佛比來時更加漫長。
每個人的肺都像是被冷風灌滿的破風箱,呼哧呼哧地響着。汗水很快溼透了內衫,肩膀被木杠磨得生疼,腳下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虛浮無力。
但沒有一個人開口喊累。
他們心中都憋着一股勁,一股被逼到絕境後,爲了生存而爆發出的強大信念。
不知走了多久,當他們終於再次看到柳樹村的輪廓時,東方的天際,已經泛起了一絲微弱的魚肚白。
天,快亮了。
“快!再加把勁!”陳正嘶啞着嗓子低吼道。
他們不敢走村口大路,而是繞到了村子後面,直奔李滿子家那不起眼的後院。
李滿子的婆娘張氏,和蘇清的母親柳氏,還有陳正的婆娘劉氏,三個女人一夜未眠,早已在院子裏焦急地等候着。
當看到四個男人扛着那四個龐然大物出現在後院門口時,她們不約而同地用手捂住了嘴巴,眼中迸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
天啊!
這是……這是多少肉啊!
她們之前雖然聽蘇清提過,但親眼看到這如同小山一般的四頭狍子時,那種視覺沖擊力,還是讓她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別愣着!快幫忙!”蘇清低喝一聲,將三個失神的女人喚回了現實。
她們連忙上前,七手八腳地幫忙將狍子從杠子上卸下來,又迅速地將後院的院門死死插上。
“砰”的一聲,四頭凍僵的狍子被扔在了院子中央的雪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四個人,不,是七個人,圍着這四頭狍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每個人的臉上都混合着疲憊、興奮和一種如釋重負的激動。
“成功了……我們成功了!”蘇成海喃喃自語,聲音裏帶着一絲哭腔。
“快!趁天還沒大亮,趕緊把它們弄進地窖裏!”陳正最先反應過來,催促道。
李滿子家的地窖,本是用來儲存過冬的蘿卜白菜的,如今早已空空如也。他掀開厚重的木板,一股混合着泥土氣息的冷氣撲面而來。
衆人合力,將四頭狍子一頭接一頭地抬進了地窖。當最後一頭狍子也消失在黑暗中,地窖的木板被重新蓋上,還在上面鋪了一層厚厚的幹草做僞裝後,所有人才真正地鬆了一口氣,一屁股癱坐在了地上。
這一夜,太漫長,也太驚心動魄了。
然而,他們都知道,這僅僅只是個開始。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頭。
果然,天色一亮,柳樹村就徹底炸開了鍋。
村口昨夜發生的事情,像一陣風一樣傳遍了村裏的每一個角落。村裏收留了幾十個外來的流民!這個消息讓所有人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緊接着,第二個更具爆炸性的消息傳來——村正陳正宣布,爲了保護村莊安全,即日起成立“柳樹村護衛巡山隊”,公開招募村中青壯!
而最最讓人震驚的是第三條:凡是入選護衛隊的,每天都能領到肉幹和肉湯作爲報酬!
肉!
在這個所有人都腹中空空、飢腸轆轆的冬天,這個字,擁有着無與倫比的魔力。
幾乎是消息傳出的瞬間,陳正家的院子就被聞訊而來的村民們圍得水泄不通。
“村正!我要報名!”
“還有我!我力氣大,算我一個!”
“陳大哥,你可不能忘了我啊!”
平日裏那些因爲飢餓而無精打采的漢子們,此刻一個個都像是打了雞血,眼睛裏閃爍着渴望的光芒,生怕自己落後一步。
陳正站在院子中央,看着眼前群情激奮的村民,心中感慨萬千。他知道,蘇清的計劃,已經成功了第一步。食物,果然是掌控人心的最佳利器。
按照蘇清事先的交代,他板着臉,高聲宣布了選拔的條件:“安靜!都給我安靜!想入護衛隊,可以!但不是誰都能進的!第一,好吃懶做、偷奸耍滑的不要!第二,心術不正、惹是生非的不要!第三,不服從管理的不要!”
他目光一掃,特意在劉二狗那張諂媚的臉上停頓了一下,冷哼一聲:“像劉二狗這樣的,第一個就給我滾蛋!”
劉二狗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在衆人的嘲笑聲中灰溜溜地擠出了人群。
經過一番嚴格的篩選,最終,二十名身強力壯、品性端正的青壯年男子,從全村近百名男丁中脫穎而出,成爲了護衛隊的第一批成員。
而護衛隊的隊長,毫無疑問,由村裏最強的獵手李滿子擔任。
當李滿子將一個大陶盆搬到院子中央,蘇清的母親柳氏和陳正的婆娘劉氏,將一盆剛剛煮好的、香氣四溢的肉幹倒進去時,整個院子都沸騰了。
那不是什麼肉湯,而是實實在在的、切成塊的肉幹!雖然每個人分到的只有兩小塊,但那濃鬱的肉香,瞬間就勾起了所有人最原始的欲望。
二十名入選的護衛隊員,在所有人羨慕嫉妒的目光中,排着隊,從陳正手中接過了他們人生中第一份用“紀律”換來的“薪酬”。
他們雙手顫抖地接過那兩塊還帶着溫熱的肉幹,許多人甚至舍不得立刻吃下,而是小心翼翼地用布包好,揣進懷裏,準備帶回家給孩子老婆嚐嚐鮮。
這一刻,一種名爲“秩序”和“希望”的東西,伴隨着這肉幹的香氣,悄然在柳樹村所有人的心中生根發芽。
而蘇清,則沒有出現在這熱鬧的場面前。
她此刻,正帶着弟弟蘇林,提着一個食盒,朝着村東那座破敗的舊祠堂走去。
祠堂裏,三四十個流民蜷縮在幹草堆上,雖然昨夜喝了姜湯,但一夜過去,飢餓和寒冷再次襲來,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絕望和麻木。
當蘇清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望了過來,那眼神,像是一群瀕死的野狼,看到了唯一的生機。
蘇清沒有畏懼,她平靜地走進祠堂,將食盒放在地上。
食盒裏,不是什麼山珍海味,只是一鍋用狍子骨和一些野菜熬成的濃湯。湯雖然清,但上面飄着一層厚厚的油花,散發着誘人的香氣。
“這是給孩子、老人和病人的。”她指着那鍋湯,對爲首的老者說道,“其他人,沒有。”
流民們一陣騷動,那些青壯年的眼中露出了失望甚至是不滿的神色。
蘇清仿佛沒有看見,她自顧自地拿出碗,先給那幾個還在發燒的病患,一人盛了一碗。然後又將剩下的,分給了人群中的老人和孩子。
做完這一切,她才站起身,面對着那些敢怒不敢言的青壯年,冷冷地開口。
“想喝湯嗎?”
沒人說話,但所有人的眼神都出賣了他們的渴望。
“想吃肉嗎?”
人群的呼吸,明顯變得粗重起來。
蘇清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
“很好。”她指着祠堂外那片被積雪覆蓋的空地,一字一句地說道,“現在,把那片地給我清理出來。天黑之前,誰幹的活最多、最好,誰就能得到一碗和我手裏一模一樣的肉湯。”
“至於其他人,就只有野菜糊糊。”
“我的話,只說一遍。幹,還是不幹,你們自己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