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色如墨，將白日的喧囂與不堪盡數吞噬。書房裏沒有開頂燈，只有桌上一盞舊台燈灑下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一隅黑暗，卻更顯得周圍影影綽綽，如同我此刻的心境。電腦屏幕上，是尚未完成的項目規劃圖，線條與數據交織，曾經承載着我所有的熱情與抱負，如今卻只讓我感到一種深沉的疲憊和……虛無。
“枯燥死了”。
張儷那輕飄飄的三個字，像魔咒一樣，依舊盤踞在我腦海的某個角落，時不時跳出來，給予我脆弱的神經一記冰冷的抽打。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指尖用力按壓着突突跳動的太陽穴。那種被全盤否定的屈辱感，以及隨之而來的、冰冷的復仇決心，並未消散，它們像兩塊沉重的烙鐵，一左一右，壓在我的心口。
但在這極致的黑暗與冰冷中，總有一絲微光，如同風中殘燭，雖微弱，卻固執地不肯熄滅。那是旦旦。
“爸爸！”
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個小腦袋探了進來。李旦旦穿着印着小恐龍的藍色睡衣，頭發軟塌塌地貼在額頭上，懷裏緊緊抱着一個舊的有些掉漆的變形金剛。他光着腳丫，踩在冰涼的木地板上，大眼睛在昏暗中顯得格外明亮，帶着一絲小心翼翼的探詢。
“怎麼還沒睡？”我立刻收斂起臉上所有外露的情緒，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如常。我不能讓大人的齷齪與不堪，污染了孩子純淨的世界。
“我睡不着。”旦旦抱着變形金剛，躡手躡腳地走進來，爬到我的腿上，一股混合着兒童沐浴露和奶香的溫暖氣息瞬間包圍了我。他將小腦袋靠在我的胸口，小聲說，“爸爸，你給我講個故事好不好？講警察抓壞蛋的故事。”
警察抓壞蛋。這是他最近最癡迷的主題。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柔軟的手輕輕握了一下，酸澀中泛起點點暖意。我摟住他小小的、溫軟的身體，下巴輕輕抵在他的發頂。
“好，爸爸給你講。”我關掉電腦屏幕上那些“枯燥”的規劃圖，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懷中的小人兒身上，“想聽什麼樣的警察故事？”
“嗯……”旦旦歪着頭想了想，眼睛亮晶晶的，“講一個最厲害的警察！像爸爸一樣厲害的！”
像爸爸一樣厲害的？我微微一怔。在他眼中，我這個被妻子貶爲“溫吞水”、“無趣”的父親，竟然是“厲害”的象征？
“爸爸不是警察啊。”我柔聲糾正他。
“可是爸爸也很厲害啊！”旦旦抬起頭，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認真，“爸爸管着好大好大的地方，讓大家都能住上好房子，有公園玩！我們老師說的，這叫……叫爲人民服務！是英雄！”
爲人民服務。英雄。
這兩個久違的、帶着理想主義光輝的詞匯，從一個五歲孩子口中天真而篤定地說出來，像一道微弱卻純淨的光，穿透了我內心厚重的陰霾。在我自己的家庭裏，我的價值被踐踏得一文不值，但在孩子稚嫩的心靈中，我竟還保留着如此高大的形象。
一股熱流猝不及防地沖上我的眼眶，我趕緊眨了眨眼，將它逼退。我不能在孩子面前失態。
“那，爸爸就給你講一個，關於‘英雄’的故事。”我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述一個臨時編撰的、關於一個正直勇敢的警察如何歷經艱險，最終守護了一座城市安寧的故事。我的聲音低沉而平穩，盡量讓故事充滿童趣和正能量。
旦旦依偎在我懷裏，聽得極其專注，大眼睛一眨不眨，隨着故事情節的發展，時而緊張地攥緊小拳頭，時而發出放鬆的咯咯笑聲。他的全神貫注，他無條件的信任和依賴，像最有效的慰藉，暫時撫平了我心口的裂痕。
故事講完，房間裏陷入一片溫馨的寂靜。旦旦似乎還沉浸在英雄勝利的喜悅中，小臉興奮得紅撲撲的。
“爸爸，”他忽然仰起頭，看着我，語氣無比鄭重，“我長大了也要當警察！要抓光所有的壞蛋！保護爸爸，保護……保護大家！”他頓了頓，似乎在想“大家”都包括誰，最後用力點了點頭，“保護所有人！”
看着他那雙清澈得不含一絲雜質的眼睛，裏面閃爍着對正義最原始的向往和對未來最純粹的憧憬，我的胸腔被一種復雜而洶涌的情感填滿。是感動，是欣慰，是責任，也是一種……深沉的愧悔。
我愧悔，因爲我與張儷之間這場肮髒的戰爭，不可避免地會將陰影投射到他幼小的心靈上。我愧悔，因爲我可能無法爲他保全一個完整、溫暖的家，這個他此刻覺得需要他去“保護”的家。
我緊緊抱了抱他，聲音有些沙啞：“好，旦旦真棒。想當警察是很好的夢想。但是當警察呢，不僅僅要勇敢，更要正直，有擔當，要明白什麼是對，什麼是錯，要保護該保護的人。”
他似乎不太完全理解“正直”、“擔當”這些詞匯的深意，但他能感受到我話語中的鄭重，於是用力地點了點頭：“嗯！我知道！就像爸爸一樣！”
就像爸爸一樣。他又重復了一遍。
這一刻，我忽然清晰地意識到，無論我和張儷的關系走向何種破碎的結局，無論我未來要面對怎樣的風暴，旦旦，我的兒子，是我絕不能失去，也必須傾盡全力去守護的底線。他是我在這片婚姻廢墟上，唯一完好無損的珍寶，是我繼續前行、不能倒下的最大動力。
對比此刻懷中孩子的溫暖與依賴，腦海中不由得閃過張儷近日來的種種。她的心不在焉，她對旦旦那些敷衍的回應。就在昨天，旦旦興高采烈地舉着在幼兒園畫的畫跑向她，想讓她看看，她卻只是瞥了一眼，隨口說了句“挺好的”，目光便又回到了手機屏幕上。旦旦臉上那瞬間黯淡下去的失望，像一根細針，刺得我心口發疼。
她沉浸在與許錦天所謂的“靈魂共鳴”和刺激激情中，早已將母親的責任與溫柔拋之腦後。這個家，這個孩子，在她追求“自由”和“有趣”的天平上，已然失重。
“爸爸，”旦旦的聲音將我從冰冷的思緒中拉回，他打了個小哈欠，睡意朦朧地問，“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呀？她說過要給我買新的警車模型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張儷今晚借口公司加班，尚未歸家。但我知道，所謂的“加班”，更大的可能，是沉浸在與許錦天的約會或是視頻纏綿中。她連對孩子的承諾，都可以如此輕易地忘記和拋卻。
“媽媽……工作忙。”我艱難地找着借口，不忍心打破孩子眼中的期待，“等媽媽不忙了，就會記得給旦旦買的。先睡覺好不好？明天還要上幼兒園呢。”
我哄着他，將他抱回他的小房間，塞進被窩。他抱着那個舊的變形金剛，很快就在對英雄夢的憧憬中沉沉睡去，嘴角還帶着一絲甜甜的笑意。
我坐在他的床邊，借着走廊透進來的微光，凝視着他恬靜的睡顏。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在眼瞼下投下柔和的陰影。這張天真無邪的臉，是照進我黑暗世界裏唯一的光。
我輕輕撫摸着他的頭發，心中那份因背叛而燃起的冰冷怒火，似乎被這溫暖的光融化了些許，但轉而凝結成一種更加堅硬、更加不可動搖的決心。
是的，我要復仇。我要讓那些傷害我、踐踏我的人付出代價。
但我的復仇，不再僅僅是爲了宣泄個人的痛苦和屈辱。更是爲了……守護。守護旦旦的這份純真，守護他對我這個“英雄”父親的信任，守護他應該擁有的、健康明亮的未來。我不能讓張儷的墮落，讓許錦天的陰影，玷污了他的成長之路。
張儷的疏離，與旦旦的依戀，形成了最殘忍也最鮮明的對比。她拋棄的，是我視若生命的珍寶。
我俯下身，在兒子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了一個輕柔卻無比鄭重的吻。
“晚安，我的小英雄。”我低聲說，“爸爸會保護好你的世界。”
起身，輕輕帶上旦旦的房門。門內，是寧靜的夢鄉和未來的希望；門外，是冰冷的現實和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
我走回書房，重新坐在電腦前。屏幕漆黑，映出我此刻堅定而冷峻的面容。復仇的計劃需要更周密的構思，證據的收集需要更耐心地進行。趙建軍那邊的調查，或許該催一催了。
但此刻，我的內心不再只有一片荒蕪的冰冷。旦旦的英雄夢，像一顆種子，在我心田的裂縫中，頑強地生根發芽。它提醒着我，我不僅僅是一個被背叛的丈夫，更是一個父親。一個必須贏下這場戰爭，爲兒子撐起一片幹淨天空的父親。
父親的禮物，或許不是昂貴的玩具或顯赫的地位，而是在黑暗中指引方向的信念，和在廢墟中重建生活的勇氣。
這份由兒子賦予我的“禮物”，比任何復仇的火焰，都更加珍貴，也更加有力。
我打開台燈，拿起筆，開始在紙上勾勒後續的計劃，眼神冷靜，筆尖沉穩。
爲了旦旦，我必須，也一定會，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