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風暴刮起的第二天,林微光是戴着口罩和帽子出的門。她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像一只受驚的鴕鳥,恨不得把腦袋埋進沙子裏,躲避所有或好奇或探究的視線。
走在去教學樓的路上,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周圍投來的目光。那些目光不再是以前那種純粹的陌生,而是夾雜着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的重量,壓得她幾乎抬不起頭。偶爾有膽大的同學上前搭話,旁敲側擊地問她與沈倦的關系,都被她含糊其辭地搪塞過去。
每一句解釋都讓她感到疲憊,每一個眼神都讓她如芒在背。她開始懷疑,用這種衆目睽睽之下的“關注”來換取“清淨”,是否本身就是一筆虧本的買賣。那份代碼合約所帶來的安全感,在洶涌的輿論面前,似乎變得有些搖搖欲墜。
上午的兩節課,她幾乎什麼都沒聽進去。教授的講解如同隔着一層毛玻璃,模糊不清。她的思緒總是飄向那個純黑色的微信頭像,猜測着沈倦此刻正以何種心態面對這場因他而起(或者說,因他們的合作而起)的風波。是和她一樣困擾?還是如同他處理代碼bug一樣,冷靜地分析、修復,然後拋之腦後?
下課鈴響,她幾乎是第一個沖出教室,想趁着人流尚未完全涌出時,盡快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公共空間。她低着頭,加快腳步,只想快點回到宿舍那小小的、可以暫時隔絕外界的一隅。
然而,怕什麼來什麼。
就在她穿過連接教學樓與生活區的那條林蔭道時,一個她此刻最不想看到的身影,迎面走了過來——張浩。
他顯然也看到了她,腳步頓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神色。有驚訝,有猶豫,更多的,是一種被論壇帖子證實了某種猜測後的忌憚。
若是放在以前,他早就帶着那副自以爲是的笑容湊上來,開始他那些令人厭煩的“深情告白”和糾纏了。
林微光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身體下意識地繃緊,做好了被攔截、被質問、甚至被糾纏的準備。她甚至已經在腦海裏飛快地搜索合約中關於“遭遇已知幹擾源”時應啓動的條款,思考着是否需要立刻向沈倦發送那個“SOS”信號。
她停下腳步,強迫自己抬起頭,迎向張浩的目光,盡管藏在衣袖裏的手已經緊張地握成了拳。
空氣仿佛凝固了幾秒。
出乎意料的是,張浩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湊上來。他的眼神在與林微光對視片刻後,竟然有些閃爍地移開了。他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似乎想擠出一個笑容,最終卻只形成了一個尷尬的、近乎扭曲的表情。
他張了張嘴,好像想說什麼,但最終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然後,在林微光難以置信的目光注視下,他居然……微微側過身,像是要給誰讓路一樣,加快腳步,幾乎是貼着道路的另一側,與她擦肩而過。整個過程,他甚至沒敢再與她對視第二眼。
沒有糾纏,沒有質問,連一句普通的招呼都沒有。
他就這樣,走了。
林微光僵在原地,足足過了十幾秒鍾,才緩緩回過頭,看着張浩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的拐角。
一陣微風吹過,拂動她額前的碎發,帶來初夏草木的清新氣息。周圍偶爾經過的同學,雖然依舊投來目光,但少了張浩這個具體的、令人厭惡的“幹擾源”,那些無形的注視似乎也變得不再那麼難以忍受。
一種奇異的、輕飄飄的感覺,從心底慢慢升騰起來。
成功了?
那個困擾了她近一個月,讓她不勝其煩,甚至影響到學習和心情的糾纏……就這樣消失了?
就因爲論壇上那些真真假假的照片和討論?就因爲她是“沈倦疑似女友”?
她站在原地,仔細回味着剛才張浩那躲閃的眼神、尷尬的表情和匆忙逃離的姿態。那不是僞裝,那是發自內心的怯意和退縮。他怕了。他不是怕她林微光,而是怕她背後那個名字所代表的力量——沈倦。
那座她曾經覺得難以靠近、冰冷徹骨的“冰山”,在無形中,竟然真的成了一道堅實可靠的屏障,將她護在了身後。
一直緊繃的神經,在這一刻,驟然鬆弛下來。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釋然和輕鬆感,如同暖流般涌遍全身。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裏那塊沉重的石頭,“咚”地一聲落地的聲音。
她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仿佛要將這些日子積壓在胸口的所有鬱結和煩躁,都一並排出體外。
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她腳下形成斑駁跳躍的光斑。之前覺得刺目的目光,此刻似乎也變得無關緊要了。她甚至注意到路邊花壇裏,不知名的小花綻放得正豔。
原來,“清淨”的感覺,是這樣的。
不用再時刻警惕,不用再費心思考如何拒絕,不用再因爲被騷擾而影響心情和計劃。這種久違的、掌控自己生活的自由感,讓她幾乎想要落淚。
這,正是她最初提出那個“荒謬”合作時,最核心、最迫切想要達成的目標。
而現在,它實現了。以一種她未曾預料到的、立竿見影的方式。
林微光沒有再急着回宿舍。她放慢了腳步,甚至有意無意地挺直了之前因爲躲避視線而微微佝僂的背脊。她依舊能感受到周圍的關注,但心態已然不同。這些目光不再能輕易地刺痛她,因爲它們失去了張浩這個具體的錨點,變得分散而無力。
她第一次有閒暇去思考這份“合約”帶來的真正價值。輿論的壓力是真實的,令人不適的,但與獲得實實在在的、不被騷擾的自由相比,似乎……並非不能忍受。
回到宿舍,她打開電腦,再次點開那個依舊飄紅的熱帖。評論還在不斷增加,褒貶不一。但此刻,她看着那些或羨慕、或嫉妒、或惡意的字眼,心情卻平靜了許多。
她打開與沈倦的對話框,那個約定晚上圖書館自習的指令依舊停留在那裏。她看着那個純黑色的頭像,心中涌起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
有感激。感謝他無形中解決了她最大的困擾,哪怕這對他而言可能只是協議的附帶效果。
有好奇。他究竟是如何做到對這一切置若罔聞的?
還有一絲……微妙的、連她自己都不願深究的悸動。那個食堂裏超出合約的“別發”動作,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漣漪尚未完全平息。
她手指在鍵盤上懸停片刻,最終還是沒有發出任何消息。既沒有報告“屏障生效”的好消息,也沒有詢問他關於論壇風波的看法。
嚴格遵循通信協議,禁止閒聊。
她關掉對話框,打開了那份需要完成的稿件文檔。思路,竟意外地順暢起來。沒有了張浩的潛在騷擾帶來的心煩意亂,她發現自己能夠更快地集中注意力。
指尖在鍵盤上敲擊出清脆的聲響,文字如同溪流般順暢地流淌出來。
合作的初步目標已經達成,這給了她繼續走下去的信心和理由。無論外界如何喧囂,無論這份關系建立在多麼冰冷的基礎上,至少,它爲她換來了她最需要的東西。
然而,在她內心深處,一個細微的聲音也在悄然響起:這道因他而立的“屏障”,在阻擋了外界風雨的同時,是否……也正在悄然改變着屏障之內,她看待他的目光?
這份因“互利”而開始的合作,在達成階段性勝利的此刻,似乎正朝着某個未知的方向,悄然滑去。而那無聲的變化,才最是動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