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桌中間那個煎餅果子,像一個沉默的計時炸彈,在兩人之間滴答作響。
整整一個上午,它都躺在那裏,散發着逐漸冷卻的香氣,見證着一種無聲的僵持。秦微微始終沒有去碰它,甚至連目光都刻意回避着那個方向。她坐得筆直,聽課、記筆記,仿佛全身心都投入到了學習中,但張小風能感覺到她緊繃的神經,像一根拉滿的弓弦。
他自己也心神不寧。老師的講解像是隔着一層毛玻璃,模糊不清。他的注意力總是不由自主地被旁邊那個安靜的身影吸引,被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牽動。她偶爾無意識地抬手撫摸圍脖的動作,更是像羽毛一樣,反復撩撥着他腦海裏那段越來越清晰的記憶。
下課鈴響,秦微微幾乎是立刻起身,離開了座位,像是要逃離某種令人窒息的壓力。張小風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那個孤零零的煎餅果子,心裏嘆了口氣,最終還是將它收了起來,放回了自己的書包。他不想讓她爲難。
這種古怪的氛圍,連粗線條的老王都察覺到了。
“喂,老張,”午休時,老王湊過來,壓低聲音,眼神在張小風和遠處獨自坐在座位上看書的秦微微之間來回掃視,“你倆怎麼回事?從秋遊回來就怪怪的。還有,早上我好像看見你……”他擠眉弄眼,做了個遞東西的動作。
“沒什麼。”張小風打斷他,語氣有些生硬。他不喜歡這種被窺探的感覺,尤其是涉及到他和秦微微之間那種尚未理清、極其微妙的關系。
老王訕訕地摸了摸鼻子:“行行行,我不問。不過你們小心點,趙強那孫子,這兩天看你們的眼神可不太對勁。”
張小風皺了皺眉。趙強……他差點把這個人忘了。秋遊那天,趙強和他那幾個跟班,看他和秦微微的眼神就充滿了不善。
下午第一節課是體育課,因爲張小風膝蓋有傷,向老師請了假,在教室休息。秦微微似乎也沒什麼運動的心情,以身體不適爲由,也留在了教室。
偌大的教室,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空氣仿佛凝固了。陽光透過窗戶,將課桌分割成明暗兩塊。兩人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個假裝看書,一個望着窗外,誰都沒有說話,只有牆上掛鍾秒針走動的“滴答”聲,清晰可聞。
這種刻意的回避,比任何對話都更讓人難受。
張小風深吸一口氣,決定不再這樣下去。他轉過身,剛想開口說點什麼,哪怕只是問一句“你的身體好點了嗎”,教室門卻被“砰”地一聲粗魯地推開了。
趙強帶着他那幾個跟班,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他們顯然也是借口逃了體育課,臉上帶着不懷好意的笑容。
“喲,教室裏還有人啊?”趙強陰陽怪氣地說着,目光直接落在了張小風和秦微微身上,“怎麼?兩個人躲在這裏……說悄悄話呢?”
他的話立刻引起了他身後幾個男生的哄笑。
張小風的臉色沉了下來,他站起身:“趙強,你想幹什麼?”
“我想幹什麼?”趙強嗤笑一聲,雙手插在褲兜裏,晃悠着走到張小風面前,目光卻越過他,落在後面依舊坐着、但身體明顯僵住的秦微微身上,“我就是好奇,咱們班這位從一中來的‘高材生’,怎麼就跟咱們班的貧困生攪和到一起了?還形影不離的?”
他特意加重了“貧困生”三個字,充滿了輕蔑。
秦微微猛地抬起頭,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手指緊緊攥住了書頁,指節泛白。
張小風心頭火起,上前一步,擋在秦微微和趙強之間,聲音冷了下來:“趙強,把你的嘴放幹淨點!”
“怎麼?我說錯了嗎?”趙強有恃無恐地提高了音量,幾乎是嚷給全班——雖然現在沒別人——聽,“張小風,你不是孤兒嗎?不是靠撿破爛的奶奶養着嗎?穿得破破爛爛,連頓像樣的午飯都吃不起,不是貧困生是什麼?”
他的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張小風心裏最隱秘、最不願被人觸及的傷疤。張小風的拳頭驟然握緊,呼吸變得粗重,眼睛因爲憤怒而泛紅。但他強忍着,沒有動手。他不能,爲了奶奶,也爲了自己,他不能在學校裏惹事。
趙強見張小風沉默,更加得意,又將矛頭指向秦微微:“還有你,秦微微!裝什麼清高?聽說你爸是個貪污犯,坐牢了是不是?所以你才從一中灰溜溜地轉學過來!一個勞改犯的女兒,也好意思在這兒擺架子?”
“你胡說!”秦微微猛地站起身,聲音尖銳,帶着被徹底刺痛後的顫抖和憤怒。一直努力維持的平靜外殼,在這一刻被殘忍地擊碎。父親的事情是她心底最深的痛,是她所有堅強和隱忍的根源,此刻卻被趙強如此輕描淡寫、充滿惡意地當衆揭開!
她的眼淚瞬間涌了上來,但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讓它們掉下來,只是用那雙盈滿水汽和怒火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趙強。
“我胡說?”趙強獰笑着,“那你爸是不是在坐牢?你說啊!你敢說不是嗎?一個貪污犯的女兒,一個沒人要的孤兒,還真是……絕配啊!”他拖長了音調,語氣裏的惡毒幾乎要溢出來。
“趙強!我去你的!”張小風再也忍不住了!侮辱他,他可以忍,但他無法忍受趙強這樣惡毒地攻擊秦微微,攻擊她內心最脆弱的部分!積壓的怒火如同火山般爆發,他猛地一拳揮了出去,狠狠砸在趙強的臉上!
趙強猝不及防,被打得踉蹌着後退了幾步,撞倒了一把椅子,發出刺耳的聲響。他捂着臉,難以置信地看着暴怒的張小風,隨即也徹底被激怒了:“媽的!你敢打我!給我上!”
他身後的幾個跟班立刻圍了上來。
教室瞬間亂成一團。
秦微微看着扭打在一起的幾個人,看着張小風爲了保護她而與人廝打的身影,看着他膝蓋上那塊因爲她而受傷、此刻在混亂中可能再次被碰到的青紫,聽着趙強嘴裏不斷冒出的污言穢語……
恐懼、憤怒、委屈、愧疚……還有內心深處因爲張小風的維護而涌起的、無法抑制的酸澀暖流,所有情緒交織在一起,像海嘯般沖垮了她最後的防線。
她猛地沖上前,不是去拉架,而是用盡全身力氣,朝着被張小風壓在身下、還在不停叫罵的趙強喊道:
“你住口!他不是沒人要!他小時候救過我!他給過我煎餅果子!他還把圍脖給了我!”
她的聲音帶着哭腔,卻異常清晰、響亮,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混亂的場面。
瞬間,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
趙強和他的跟班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情緒失控的秦微微。
而張小風,維持着揪住趙強衣領的姿勢,猛地轉過頭,看向秦微微。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秦微微布滿淚痕、卻帶着一種豁出去般決絕的臉上。她看着張小風,看着他震驚的、難以置信的眼神,淚水終於決堤,洶涌而下。
她知道了。
他一直猜測的,竟然是真的。
那個記憶裏模糊的小女孩,那個遞來煎餅果子和圍脖的小男孩……真的是他們。
跨越了將近十年的時光,在那個充滿惡意的、混亂的場景下,以這樣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真相,轟然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