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腔課的慘敗像一層厚厚的陰霾,籠罩在林晚秋心頭。晚餐她依舊沒有去餐廳,只讓工作人員送了點清淡的食物到房間。食不知味地勉強吃了幾口,便再也咽不下去。
窗外,城市的夜生活剛剛開始,霓虹閃爍,車流如織,充滿了現代的喧囂與活力。但這番景象卻讓她感到愈發疏離。她拉上厚厚的窗簾,將那片浮華隔絕在外,也將自己封閉進一個更令人窒息的沉默空間。
練習室裏那本天書般的曲譜,她幾乎不敢再打開。那些扭曲的工尺符號和晦澀的唱詞,仿佛帶着嘲諷的尖刺,多看一眼都會讓她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但就這樣放棄嗎?
沈素雲冰冷的評價、程硯聲無聲的輕視、其他嘉賓隱約的優越感、還有那百分之七十的淘汰率……像鞭子一樣抽打着她僅存的自尊心。她不能就這麼認輸。
可是,突破口在哪裏?唱腔她一時半會兒根本無法掌握,身段更是僵硬笨拙。她對楊玉環的理解,依舊停留在“紅顏禍水”、“帝王寵妃”這些蒼白扁平的標籤上。
U盤。
她想起何老師給她的那個U盤。
她將它插入電腦,點開裏面的音頻文件。一陣悠揚的笛簫聲過後,一個婉轉清麗、韻味悠長的女聲流淌出來,唱着正是《驚變》的段落。那聲音時而甜媚,時而驚惶,將情緒轉折詮釋得淋漓盡致。
是好聽。甚至堪稱藝術。
但林晚秋聽着,卻依然覺得隔了一層什麼。那技巧太高超,情感太程式化,仿佛一個精美無比的瓷器,她能欣賞其美,卻無法觸摸其溫度,更無法想象自己如何能變成那樣。
光聽模仿,似乎行不通。
她煩躁地暫停了音頻,手指無意識地劃過電腦觸摸板。瀏覽器還開着,搜索框裏躺着之前輸入的“《長生殿》 楊玉環”幾個字。
鬼使神差地,她點開了一個提供《長生殿》電子版全文的鏈接。
密密麻麻的文言文字映入眼簾。洪昇的原著,比她想象的要厚重得多,文辭華麗,引經據典。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沉下心,從第一出《傳概》開始讀起。她跳過那些繁復的套曲和次要情節,主要尋找着與楊玉環相關的部分。
《春睡》、《禊遊》、《傍訝》、《幸恩》、《獻發》、《復召》……一出一出看下來,她看到了楊玉環的嬌媚受寵,也看到了她的嬌妒耍性,看到她與梅妃的爭風吃醋,看到她因忤旨被遣歸家又復召回宮中的起伏……
文字是生動的,故事是跌宕的。
但林晚秋的眉頭卻越皺越緊。
這就是流傳千古的愛情故事?這就是楊玉環?在她看來,劇本裏的楊玉環,更像一個被帝王寵溺壞了、有些任性、善於撒嬌爭寵的美麗女人。她的喜怒哀樂似乎都系於君王的恩寵之上。她的愛,帶着強烈的占有欲和不確定性。
這和她內心深處,因爲那個詭異夢境而隱約感受到的——那種在馬嵬坡面臨死亡時巨大的驚恐、絕望底下隱藏的驕傲與平靜——似乎……並不完全一樣。
劇本裏的楊玉環,更像一個符合男性想象的、符號化的“寵妃”。而夢裏的那個,卻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她自身的悲劇性內核。
“她不過是個依附於帝王愛情的女人,幸運時極盡榮華,倒黴時便被棄如敝履。她的痛?她的痛大概就是失寵和死亡吧?”林晚秋合上電腦,揉着發脹的太陽穴,低聲喃喃。她試圖這樣去理解,這樣去代入,但總覺得隔靴搔癢,無法真正觸及靈魂。
她無法將自己代入這樣一個似乎只有“戀愛腦”的角色。她林晚秋在娛樂圈沉浮十幾年,見識過太多虛情假意和利益交換,她不相信那種純粹依附性的愛情能產生多麼驚天動地的力量,更無法理解這爲何能稱之爲“千鈞之魂”。
難道沈素雲所說的“魂”,就是指這種對帝王至死不渝的愛戀?
她覺得失望,甚至有一絲荒謬感。
夜更深了。
台燈昏黃的光暈下,林晚秋獨自坐在書桌前,面前是攤開的電子版《長生殿》和那份天書曲譜。她卻覺得自己離理解楊玉環,離完成考核,不是更近了,而是更遠了。
技巧無法掌握,情感無法共鳴。
她仿佛被困在了一個透明的繭房裏,能看到外面的目標,卻被一層無形的、堅韌的屏障牢牢擋住,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突破。
絕望的情緒,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一點點吞噬着她。
難道她真的就如沈素雲所說,是一朵“無根之花”,永遠無法理解、也無法演繹這種沉澱了千百年的厚重情感嗎?
那個夢,那個勒痕……又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閉上眼,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就在意識即將模糊的邊界,她仿佛又聽到了那悲涼的樂聲,極細極遠,若有若無……
突然,一個極其荒謬、卻又無比強烈的念頭,毫無征兆地闖入了她的腦海——
如果……如果洪昇寫的,並不是全部的真實呢?
如果劇本之外,馬嵬坡上的楊玉環,有着另一種不爲人知的心境呢?
這個念頭讓她猛地打了個寒顫,瞬間清醒過來。
她睜開眼,看向鏡中那個臉色蒼白、眼神卻因爲某個瘋狂想法而微微發亮的自己。
她是不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