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縣委組織部的一紙調令,比秋風來得更快。
文件不長,措辭嚴謹。
“爲深化我縣國企改革工作,推廣先進經驗,經縣委研究決定,抽調紅楓鎮副鎮長許天同志,至縣企業改革領導小組辦公室工作。”
沒有寫明具體職務,也沒有說明抽調期限。
這種模糊的調令,在體制內,最是意味深長。
錢正雄拿着文件的復印件,在辦公室裏轉了三圈。
他把那杯給許天泡好的茶,又續上了滾燙的熱水。
“改革辦,聽着是縣裏的一號工程,可實際上就是個臨時機構。”
“裏面都是從各個單位抽來的閒人,沒編制,沒實權。”
錢正雄把茶杯推到許天面前。
“你那個副鎮長的任命才下來幾天,屁股還沒坐熱,就把你調走。”
“小許,你跟我說句實話,你是不是得罪市裏哪位大人物了?”
許天笑了笑,端起茶杯。
“錢叔,好事。”
錢正雄一愣。
“把你從實權副鎮長的位置上拿開,塞進一個臨時辦公室,這叫好事?”
“紅楓模式,是省裏都點了名的樣本。”許天放下茶杯,聲音很平。
“縣裏要推廣,就必須找一個懂這個模式,而且能鎮得住場子的人去主持。”
“這個人,必須是紅楓模式的締造者。”
“所以,我去改革辦,不是當兵,是當帥。”
錢正雄聽着這番話,半晌沒有作聲。
他看着眼前的年輕人,忽然覺得,自己這大半輩子的官場經驗,有點不夠用了。
許天去縣裏報到的那天,沒有搞歡送會。
他只是在清晨,去食品工廠車間裏走了一圈。
劉師傅帶着一群技術員,正在調試新買的灌裝設備。
王國民拿着一張生產計劃表,跟車間主任吵得臉紅脖子粗。
工人們在各自的流水線上忙碌,空氣裏彌漫着醬香和汗水的味道。
一切都井然有序。
這個地方,已經不需要他了。
縣政府大院,比鎮政府氣派得多。
許天找到了掛着一個牌子的那間辦公室。
【企業改革領導小組辦公室】
門是虛掩的。
他敲了敲門。
“請進。”
一個有些慵懶的聲音傳出來。
辦公室很大,擺着四張桌子,但只有兩個人。
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正捧着一份《江城日報》,報紙擋住了大半張臉。
另一個三十多歲的,戴着眼鏡,在專心致志地寫着什麼。
許天做了自我介紹。
看報紙的男人回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
他叫老馬,是從縣檔案局抽調來的。
寫東西的眼鏡男則熱情一些,站起來跟許天握了握手。
“我叫吳文斌,縣志辦的。早就聽說許鎮長大名了,紅楓廠那手筆,漂亮!”
辦公室的主任,是縣府辦的一位副主任兼任的,據說一天只會在下班前露一面。
這裏就是許天未來一段時間要工作的地方。
一個被縣委高度重視,卻又被所有人視爲臨時中轉站的地方。
許天沒說什麼,安靜地在靠窗的空位上坐下,給自己泡了杯茶。
他沒有急着去見縣領導,也沒有去打聽辦公室裏的彎彎繞繞。
他坐了一整個上午。
期間,老馬看完了兩份報紙,打了三個哈欠。
吳文斌寫了五頁的材料,用掉了半管墨水。
辦公室的電話,一次都沒有響過。
直到臨近中午,那部座機,才突兀地響了起來。
老馬慢悠悠地拿起聽筒。
“喂,改革辦。”
“……陳書記?”
老馬的聲音瞬間變了,他坐直了身體。
“是,是,他在,許天同志一早就來報到了。”
“好的,我馬上通知他!”
老馬放下電話,看向許天,態度與早上判若兩人。
“小許同志,縣委陳書記讓你過去一趟。”
縣委書記辦公室。
陳望年沒有坐在辦公桌後,而是站在窗邊。
“來了。”
他轉過身,指了指沙發。
“坐。”
“紅楓廠的模式,市裏很重視,省裏也很關注。”
陳望年開門見山。
“現在,全縣要一盤棋走。要把紅楓的經驗,復制到其他有困難的鄉鎮企業去。”
他遞給許天一份文件。
“這是第一個試點,青陽鎮紡織廠。”
許天翻開文件。
青陽紡織廠,全縣第二大鎮辦企業,職工六百餘人。
負債一百二十萬,停工半年,工人已經鬧了三次。
文件的最後,附着一張廠領導班子的名單。
廠長,孫海濤。
許天看到這個名字,動作停頓了一下。
他記得,江城縣財政局的局長,就姓孫。
“這個孫海濤,有點背景。”陳望年看穿了他的想法。
“他是孫局長的小舅子。”
“青陽鎮那邊,報了好幾次破產清算,都被縣裏壓下來了。”
陳望年走到許天面前。
“我不管他是什麼人的小舅子。”
“改革辦的工作,由你全權負責。”
“人、財、物,縣裏給你最大的支持。”
“我只要一個結果。”
“讓青陽紡織廠,重新響起機器的聲音。”
從書記辦公室出來,許天直接回了改革辦。
吳文斌湊了過來。
“許哥,書記找你啥事?”
“去青陽鎮。”
吳文斌的臉色微微一變。
“青陽紡織廠?那可是個大坑啊!孫海濤那個人,出了名的滾刀肉,油鹽不進!”
許天沒接話,只是問:“辦公室有車嗎?”
“車?咱們這清水衙門哪有專車。下鄉都得自己去客運站坐班車。”
許天點點頭。
“行,我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許天沒有坐班車。
他直接去了縣運輸公司。
他用自己的錢,租了一輛桑塔納,帶司機。
當這輛轎車停在改革辦樓下時,看報紙的老馬,手裏的報紙抖了一下。
吳文斌更是張大了嘴。
自費租車辦公,這在整個縣政府,都是聞所未聞的事。
許天敲了敲吳文斌的桌子。
“文斌,收拾一下,跟我去趟青陽。”
青陽鎮的路,比紅楓鎮好得多,是平整的柏油路。
紡織廠就在鎮中心,幾棟蘇式建築,牆皮大片剝落。
廠門口,幾個保安有氣無力地靠在門衛室的牆邊抽煙。
桑塔納開到門口,被攔了下來。
“找誰?”一個保安不耐煩地問。
“縣改革辦的,找你們孫廠長。”司機探出頭。
“等着。”
保安慢悠悠地走進傳達室,拿起電話。
過了足足十分鍾,他才出來。
“孫廠長在開會,沒空。你們回去吧。”
司機看向後座的許天。
許天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他走到傳達室門口,對着裏面喊了一聲。
“孫廠長。”
“麻煩你跟他說,縣委陳書記讓我來的。”
“今天我見不到他,明天,可能就是縣紀委的同志來見他了。”
傳達室裏,那個打電話的保安,手一哆嗦。
五分鍾後。
一個身材臃腫,頭發梳得油光發亮的中年男人,從辦公樓裏走了出來。
他就是孫海濤。
“哎呀,是縣裏來的領導吧?誤會,都是誤會!”
孫海濤臉上堆着笑,快步走過來。
“手下人不懂事,怠慢了貴客!”
他熱情地要去跟許天握手。
許天沒有伸手。
“孫廠長,你的會,開完了?”
孫海濤的笑容僵了一下。
“開完了,開完了。”
“那就好,帶我們去車間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