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怡堂外，此刻已然圍滿了聞訊趕來的仆從，人人臉上都交織着激動、期盼與難以置信的神色，將院子擠得水泄不通，卻又自發地保持着一種奇異的寂靜，生怕驚擾了裏面的奇跡。
趙星河和趙瑾瑜兄弟二人幾乎是同時趕到，趙星河甚至顧不上腿傷初愈，走得又快又急，臉上毫無血色，只有一雙眼睛亮得嚇人，緊緊盯着那扇緊閉的房門。
趙瑾瑜緊隨其後，一向沉穩的他此刻也呼吸急促，雙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
周老夫人也在貼身嬤嬤和丫鬟的攙扶下，以最快的速度匆匆趕來。
老人家手中常年捻動的佛珠此刻被捏得死緊，指節泛白，布滿皺紋的臉上是老淚縱橫，嘴唇哆嗦着，反復喃喃低語：“菩薩顯靈……祖宗保佑……我的明軒……我的兒啊……”
“老夫人，王妃！”
守在門口的老仆激動地壓低聲音通報，連忙讓開道路。
周老夫人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用與她年齡不符的力氣推開了那扇隔絕了兩年的房門。
室內，藥香混合着一種久病臥床特有的氣息撲面而來。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在瞬間都聚焦在了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
靖王趙明軒，竟然真的睜着眼睛！
雖然那雙眼眸因爲長久的昏睡而顯得空洞、迷茫，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甚至有些渾濁，但確確實實是睜開的！
他瘦削得脫了形的臉頰在枕頭上微微側着，目光毫無焦點地落在虛空中某處。
沈清辭第一個撲到床前，雙腿一軟，幾乎是跪倒在腳踏上。
她顫抖地伸出手，想要觸碰丈夫的臉頰，卻又怕這只是一場易碎的幻夢。
積蓄了兩年的淚水在此刻決堤，如同斷了線的珍珠，滾滾而落，滴在趙明軒蓋着的錦被上，洇開深色的水痕。
“明軒……明軒……你終於……你終於醒了……”
她泣不成聲，千言萬語都堵在喉嚨裏，只剩下這最簡單的呼喚。
趙明軒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目光終於艱難地聚焦在妻子涕淚交加的容顏上。
他嘴唇翕動了幾下，喉嚨裏發出幾聲模糊不清的、嗬嗬的聲響，似乎用盡了全力想要說什麼，卻終究沒能吐出清晰的音節，最後，只是極其輕微地眨了一下眼睛。
這微小的動作，卻如同驚雷，炸響在每個人心中。
“父王！”
“父王！”
趙星河和趙瑾瑜再也忍不住，雙雙跪倒在床前，聲音哽咽，帶着失而復得的狂喜與辛酸。
這感人至深的一幕，讓在場所有目睹之人無不紅了眼眶，悄悄拭淚。
兩年的等待，無數個日夜的祈禱，太醫的束手無策，家人的心力交瘁……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這一刻，得到了上蒼最仁慈的回應。
糯糯被蘇嬤嬤抱着，站在激動的人群最後方。
她睜着烏溜溜的大眼睛，困惑地看着床上那個瘦削、陌生、卻又隱隱覺得有些熟悉的男子，又看看哭得不能自已的娘親和哥哥們，小臉上寫滿了好奇與不解。
這就是畫上的那個爹爹嗎？
可是……好像和畫上不太一樣呢，他好瘦呀……
她掙扎着從蘇嬤嬤懷中下到地上，邁着小小的步子，有些怯生生地、卻又忍不住好奇地靠近床榻。
她仰起小臉，看着床上那個正望着娘親的“爹爹”，學着哥哥們的樣子，用她特有的、軟糯清甜的嗓音，帶着一點試探，輕輕地喚了一聲：“爹爹？”
這一聲呼喚，如同寂靜山谷中突然響起的一記清泉擊石，清脆、純淨，不摻雜絲毫雜質，瞬間打破了室內那種悲喜交加、激動難言的氛圍。
趙明軒那原本有些渙散、迷茫的目光，聞聲微微一動，極其緩慢地、帶着巨大的遲滯感，轉向了床前這個還沒有床榻高的小不點。
他的眼中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困惑，似乎在努力辨認這個突然出現、叫他“爹爹”的小女孩是誰。
那目光陌生而空洞，甚至帶着一絲久病之人特有的警惕。
糯糯見“爹爹”看向自己，雖然那眼神讓她有些害怕，但孩子天生渴望親近父親的本能，還是讓她感到一絲開心。
她鼓起勇氣，像平時對娘親、對外祖母、對哥哥們撒嬌時那樣，伸出小小的、白嫩的手，想要去摸摸爹爹那瘦得凸出的臉頰，用她最熟悉的方式表達親昵。
然而，就在她那帶着孩子溫暖體溫的小手指尖，即將觸碰到趙明軒蒼白面頰的瞬間，令人心碎的一幕發生了。
趙明軒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猛然刺到，又或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觸碰驚擾，空洞的眼中驟然閃過一絲近乎驚懼的神色。
他喉嚨裏發出一聲模糊的、帶着抗拒意味的嗚咽，頭部猛地向後一仰，試圖避開那小小的手掌。
同時，他那條瘦骨嶙峋、無力地搭在錦被上的手臂，竟然條件反射般地、用盡殘存力氣抬起，帶着明顯的抵擋姿態，格開了糯糯伸過來的小手。
“啪”的一聲輕響，並不重，卻如同驚雷，炸響在驟然死寂的室內。
糯糯的小手被擋開，僵在半空。
她愣住了，仰着小臉，茫然無措地看着床上那個對她露出抗拒和陌生神情的“爹爹”，那雙清澈的大眼睛裏，原本的好奇和一點點小心翼翼的歡喜，如同被寒風吹滅的燭火，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拒絕、被傷害的震驚和委屈。
她不明白，爹爹爲什麼不讓她碰？
爲什麼……要推開她？
沈清辭的哭聲戛然而止，周老夫人的念佛聲頓住，趙瑾瑜和趙星河兄弟二人臉上的狂喜瞬間凝固，所有人都在這一刻，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這突如其來、令人心肝俱顫的一幕。
那一下輕微的、幾乎不帶力道的格擋，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在成人世界裏或許只激起細微的漣漪，但對那個毫無防備、滿懷孺慕之思的小小心靈而言，卻不啻於一記沉重無比的重錘。
糯糯那只伸出的、試圖傳遞溫暖與親昵的小手，就那樣僵在了半空中。
她仰着的小臉上，那雙原本閃爍着好奇與怯怯歡喜光芒的、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像是驟然被寒風吹熄的燭火，瞬間黯淡下去，所有的光彩都湮滅在巨大的困惑與受傷的情緒裏。
她似乎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小嘴先是難以置信地微微張着，隨即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下彎去，劇烈的委屈如同潮水般涌上，化作大顆大顆、晶瑩滾燙的淚珠，撲簌簌地滾落下來，迅速浸溼了長長的睫毛和粉嫩的臉頰。
“爹爹……”
她哽咽着，聲音裏帶着破碎的哭腔，小小的身子因爲抽泣而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
“爹爹不喜歡糯糯……他、他不要糯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