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境”項目像一架精密而沉重的戰車，一旦啓動便轟然前行，裹挾着項目組的所有人投入高速運轉。會議、討論、方案修改、跨部門協調……林瑾楠的生活被徹底填滿，加班到深夜成了家常便飯。
她與程煜瑜的交集不可避免地增多。郵件往來頻繁，電話溝通也時有發生。她始終保持着專業和距離，稱呼他“程總監”，匯報工作條理清晰，回答問題言簡意賅。程煜瑜那邊亦是如此，指令明確，反饋及時，除了工作，沒有任何多餘的交流。
他似乎完全將她視作一個得力的、值得信賴的工作夥伴。這種認知，讓林瑾楠在微微鬆了口氣的同時，心底又縈繞着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
這天晚上，項目組爲了攻克一個技術瓶頸，又一次集體加班。窗外早已華燈初上，辦公室裏燈火通明，鍵盤敲擊聲、低語討論聲和咖啡機的嗡鳴交織在一起。
林瑾楠正在工位上核對一份冗長的測試清單，手機在桌面上無聲地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着“媽媽”兩個字。
她皺了皺眉，拿起手機走到相對安靜的茶水間。
電話剛一接通，趙秀華壓抑着哭腔的聲音就傳了過來：“楠楠……你、你那邊方便說話嗎？”
林瑾楠的心沉了一下：“媽，怎麼了？”
“你李叔……他又……又把家裏準備交房租的錢拿走了，還、還欠了外面不少……今天有人上門來催債，把門都砸了……”趙秀華的聲音斷斷續續，充滿了恐懼和無助，“楠楠，媽實在沒辦法了……你能不能……先打點錢回來應應急？媽發了工資就還你……”
林瑾楠握着手機，指節用力到泛白。茶水間的白光燈管照得她臉色有些蒼白。那種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無力感再次攫住了她。她拼命工作，努力賺錢，就是想徹底擺脫那個泥潭，可它總能以各種方式，將她重新拖拽回去。
她閉了閉眼，聲音低沉而疲憊：“媽，我上個月不是剛給你轉了一筆？我這才工作沒多久，也沒多少積蓄……”
“媽知道，媽知道對不起你……”趙秀華在電話那頭啜泣起來，“可是這次……這次他們說不還錢就要……楠楠，媽求你了……”
聽着母親卑微的哭泣，林瑾楠所有拒絕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裏。她沉默了幾秒，最終啞聲道：“……我知道了。我明天想辦法給你轉一些過去。但媽，這是最後一次了，你……”
她的話還沒說完，茶水間的門被推開。
程煜瑜拿着空咖啡杯走了進來，似乎是來接熱水。
林瑾楠的聲音戛然而止，下意識地側過身，壓低了聲音對着話筒快速說道：“我先工作了，明天再說。”
她掛了電話，轉過身，臉上已經恢復了平時的平靜，只是眼底還殘留着一絲未來得及完全斂去的倦怠和煩亂。
“程總監。”她低聲打了個招呼，準備離開。
程煜瑜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他剛才推門進來時，隱約聽到了她壓抑的、帶着疲憊的嗓音，雖然沒聽清具體內容，但那種狀態，不像是討論工作。
“還沒忙完？”他隨口問了一句，走到飲水機前接水。
“快了，核對完測試清單就可以。”林瑾楠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正常。
程煜瑜接完水，卻沒有立刻離開。他靠在料理台邊，修長的手指摩挲着溫熱的杯壁，狀似無意地問：“遇到麻煩了？”
林瑾楠的心猛地一跳，幾乎是立刻否認：“沒有。一點私事而已，不麻煩。”
她回答得太快，帶着一種下意識的防御姿態。
程煜瑜看了她一眼，沒有追問。他喝了一口水，沉默了片刻。茶水間裏只剩下飲水機輕微的嗡鳴。
就在林瑾楠以爲對話已經結束，準備再次離開時，他忽然開口，聲音在安靜的空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我記得你。”
林瑾楠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讓她一陣輕微的眩暈。她霍然抬頭，看向他。
程煜瑜的表情很平靜，眼神裏帶着一點回憶的微光：“青城一中，高三（七）班，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物理競賽拿過省二等獎，數學課上想到過和我一樣的解題思路，但是沒敢說出來。”
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說着。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錘，敲打在林瑾楠塵封的記憶外殼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他記得。他居然都記得。
不是模糊的同校同學，而是具體的班級、座位、甚至那些她以爲只有自己知道的細節。
巨大的震驚讓她一時失語，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忘記了反應。
程煜瑜看着她臉上難得一見的、毫不掩飾的愕然，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勾了一下，但很快又平復。他的語氣依舊平淡，聽不出什麼特別的情緒：“剛才看你好像有點累。項目壓力大，注意休息。”
他說完，沒有再停留，端着水杯，徑直走出了茶水間。
留下林瑾楠一個人，站在原地，心潮劇烈翻涌。
他記得。
他記得她。
這個認知，比任何工作上的認可，都更讓她心緒難平。那些被她刻意壓抑、深埋的情感，如同遇到春雨的種子，瘋狂地想要破土而出。
可是……爲什麼？
爲什麼他現在才提起？爲什麼是用這樣一種平淡的、仿佛只是確認一個事實的語氣？
她靠在冰涼的料理台上，慢慢消化着這個突如其來的信息。激動過後，一種更深的茫然和警惕浮了上來。
成年人的世界，沒有無緣無故的記得。
尤其是在他們之前那麼多次公事公辦的接觸中，他都未曾表露分毫。
是因爲她剛才在茶水間略顯失態的樣子，引起了他一絲多餘的關注？還是因爲她在項目組裏展現出的能力，讓他覺得有了“敘舊”的價值？
她不知道。
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疼痛讓她混亂的思緒稍微清晰了一些。
無論他記得什麼，爲什麼記得，現在他們的關系，首先並且最重要的是同事。
她不能，也絕不會，讓過去的影子影響到現在的工作和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獨立。
她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微亂的衣領，挺直脊背，走出了茶水間。
回到工位，電腦屏幕還亮着，密密麻麻的測試清單等待核對。
她坐下來，將所有的雜念強行摒除，重新投入到工作中。
只是，在接下來敲擊鍵盤的間隙，她的目光，會不受控制地、極其短暫地，瞟向遠處那個獨立辦公室的磨砂玻璃門。
那後面，坐着那個記得她過去的男人。
而他們之間，橫亙着不止是幾年的時光，還有更加復雜難言的現在。
這一夜，林瑾楠辦公室的燈，亮得很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