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會議室裏的短暫交匯，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瑾楠看似平靜的心湖裏漾開幾圈漣漪，但很快便沉底，恢復了表面的波瀾不驚。
她依舊是她，那個沉默、高效、力求完美的項目部助理。將更多的時間精力投入工作，用繁雜的事務填滿所有可能胡思亂想的空隙。她刻意避開需要與市場部直接對接的工作，如果不可避免，也全程保持最專業的、不帶任何個人情緒的公事公辦態度。
程煜瑜似乎也完全沒有將那次照面放在心上。他作爲新上任且年輕有爲的市場部副總監，顯然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忙碌。偶爾在跨部門郵件往來中看到他的署名，或是聽同事議論他雷厲風行的手腕和出色的業績，林瑾楠都會平靜地劃過、聽過，不做任何多餘的聯想。
他們就像兩條短暫交匯後又各自奔流的溪水，在公司這個龐大的體系裏，按照各自的軌跡運行。
直到“靈境”項目的出現。
這是星輝科技下半年重點推進的戰略級項目，旨在開發一款顛覆性的沉浸式通訊設備。公司高度重視，抽調了研發、產品、市場、設計等多個部門的精銳力量，組建了臨時項目組。項目負責人是研發部的技術大牛張工，而市場端的核心對接人，赫然就是程煜瑜。
消息傳到項目部時，林瑾楠正在整理另一份結項報告。聽到“靈境”項目和程煜瑜的名字從經理口中同時說出，她敲擊鍵盤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這個項目優先級最高，各部門都要全力配合。小林，”經理的目光轉向她，“你手頭那個公益項目快收尾了，之後的主要精力就放到‘靈境’項目組，負責項目進度的跟蹤、會議記錄和各部門之間的協調溝通，直接向張工匯報。”
林瑾楠抬起頭，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只是點了點頭：“好的，經理。”
她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在未來的幾個月裏，她將不可避免地與程煜瑜產生大量工作交集。
心底有一絲本能的抗拒，但更多的是一種職業性的冷靜。工作是工作，她分得清。
“靈境”項目組的第一次全體會議，氣氛凝重而緊張。巨大的環形會議桌前坐滿了人，各個部門的頭頭腦腦和技術骨幹濟濟一堂。林瑾楠作爲項目助理，坐在靠門的記錄位，面前攤開着筆記本電腦和記事本。
程煜瑜坐在她對面的位置，正與旁邊的研發工程師低聲討論着什麼。他穿着熨帖的白色襯衫，袖口挽起一小截，露出腕骨和一塊款式低調奢華的腕表。專注傾聽時，側臉線條冷峻而認真。
會議開始，張工先介紹了項目的整體規劃和技術難點。隨後，輪到市場部闡述前期調研和用戶定位。
程煜瑜站起身，走到投影幕布前。他沒有用花哨的PPT，幕布上只列出了幾條簡潔的核心要點。但他的講述極富感染力，數據信手拈來，邏輯層層遞進，對市場趨勢和用戶心理的把握精準得讓人嘆服。
“……所以，我們認爲，‘靈境’的核心競爭力不應該僅僅是技術參數的堆砌，而是它能否真正創造出一種‘臨場感’，打破物理距離帶來的隔閡。我們的目標用戶，是那些對深度連接有強烈渴望的人群……”他的聲音沉穩有力，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說服力。
林瑾楠低頭快速記錄着，指尖在鍵盤上飛舞。不得不承認，工作中的程煜瑜，有一種獨特的魅力。那種基於專業能力和強大自信所散發出的氣場，與高中時期陽光少年的形象迥異，卻同樣……引人注目。
會議進行到討論環節，各方爲了技術實現路徑、成本控制和市場預期爭論不休，氣氛一度有些僵持。研發部堅持技術領先，市場部強調用戶接受度，財務部則緊盯預算紅線。
張工有些頭疼地揉了揉眉心。
就在這時，一個關於某個關鍵元器件供應商選擇的問題被拋了出來。兩邊各執一詞，互不相讓。
一直安靜記錄的林瑾楠，忽然抬起頭，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切入了一片嘈雜的爭論聲中：“關於瑞科和芯創這兩家供應商，我整理了它們過去三年同類產品的良品率數據、交貨準時率以及對我們公司其他項目技術支持的響應時間對比。”
她說着，迅速從電腦裏調出一張提前準備好的對比表格，投到了副屏幕上。數據詳實，條理清晰，一目了然。
“從綜合評估來看，雖然瑞科的價格略高，但其穩定的良品率和快速的技術響應，可能更有利於保障‘靈境’項目初期的順利推進，降低潛在風險。”
會議室內安靜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她身上，包括程煜瑜。
他看着她，目光裏帶着一絲審視，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他似乎第一次真正注意到這個總是坐在角落安靜記錄的助理。不是因爲她突兀的發言，而是因爲她提供的數據恰好切入爭論的核心，角度刁鑽且切中要害。
張工眼睛一亮，立刻順着她提供的數據追問了幾個細節。
林瑾楠對答如流，顯然做足了功課。
這個小插曲並沒有直接決定供應商的選擇，但無疑爲陷入僵局的討論提供了一個有力的參考依據，推動了會議的進程。
會議結束後，衆人陸續離開。
林瑾楠收拾着東西，準備最後離開。
“林助理。”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她動作一頓，抬起頭。程煜瑜站在她面前，手裏拿着一個黑色的保溫杯。
“程總監。”她站起身，神色平靜。
“剛才會上提到的數據，整理得很清晰。”程煜瑜看着她，語氣是純粹的工作認可，“方便把詳細的背景資料發我一份嗎？市場部後續的推廣方案可能需要參考。”
“好的，我回去整理一下，下班前發您郵箱。”林瑾楠點頭。
“謝謝。”程煜瑜微微頷首，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短暫的一秒。這一次，那目光裏似乎多了點別的東西，不再是完全的陌生和公事公辦，帶着一點探究，像是在重新認識眼前這個人。
但他什麼也沒多說，轉身離開了會議室。
林瑾楠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緩緩坐回椅子上，輕輕吐出一口氣。
掌心，因爲剛才的發言和與他的直接對話，微微沁出了汗。
她不知道他是否想起了什麼。或許沒有，或許有，但那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剛才那一刻，她不是靠着過去那點微不足道的暗戀記憶被他注視，而是憑借着自己的專業能力和準備，贏得了包括他在內的工作夥伴一絲認真的看待。
這就夠了。
對她而言，這就已經是向前邁出的一大步。
她合上電腦，抱起文件，走出了會議室。腳步，比來時更加沉穩有力。
海城的夕陽透過走廊盡頭的玻璃窗灑進來，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成年人的世界，沒有那麼多風花雪月和舊情復燃。有的，只是在各自軌道上奔跑時，偶爾交匯時，憑借實力贏得的、一絲平等的注視。
對她來說，這比什麼都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