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如訴,穿透了江南的煙雨,勾勒出大漠的輪廓。
那不是葉塵之前在音樂會上彈奏的、技巧華麗的琵琶,而是一種更古樸、更沉拙的聲音。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從古老的岩石中鑿出,帶着風沙的質感和歲月的刻痕。
鳳三娘的吟唱,則完全超出了在場所有人的認知。
那不是歌,也不是詞。她的喉嚨裏仿佛住着一只歷經滄桑的孤鳥,發出的聲音時而高亢,時而低回,沒有固定的旋律,卻與葉塵的琴聲嚴絲合縫地交織在一起。琴聲是骨,是山川戈壁;吟唱是魂,是那只孤鴻的眼睛,俯瞰着萬裏山河。
整個二層小樓裏,落針可聞。
何平山死死盯着監視器,忘了喊“卡”。他看到,鏡頭裏的葉塵閉着眼,手指在五弦上起落,仿佛不是在彈奏,而是在與一個看不見的靈魂對話。而鳳三娘,那個冷得像冰的女人,此刻臉上也出現了一種奇異的神采,那是全然的投入,一種近乎獻祭的虔誠。
趙季平教授的手不再顫抖,他放下了錄音筆,像個第一次聽到音樂的孩子,臉上滿是迷惘和震撼。他研究了一輩子樂理、律制,試圖用最精確的公式去解構聲音的美。可眼前這一幕,徹底顛覆了他所有的學術體系。這是一種無法被記錄、無法被量化的音樂,它不作用於你的耳朵,而是直接撞進你的心裏。
黃宗羲教授則激動地抓住了身邊馬維國院長的胳膊,指甲幾乎要陷進肉裏。“歸義!”他壓抑着聲音,嘴唇哆嗦,“我聽到了!這是張議潮離開長安,返回沙州時的心境!‘不得當關鎮,徒爲一物雄。氣沖霄漢外,誰與可圖功?’他有報國之志,卻被困於京城,眼看河西淪喪,那種不甘,那種孤獨,全在這裏面了!”
馬維國院長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冷靜,可自己的眼眶也紅了。
一曲終了,餘音繞梁。
葉塵的手指停在琴弦上,久久沒有動。他感覺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大夢,神魂剛剛從一千多年前的沙州歸來。鳳三娘也緩緩睜開眼,她看了一眼葉塵,眼神裏那層冰殼似乎融化了一絲。
“這……這是……”趙季平教授第一個沖了上來,他語無倫次,完全沒了平日裏學術泰鬥的沉穩,“這……這唱法,這種人聲與樂器的結合方式……聞所未聞!鳳班主,您剛才用的發聲技巧,有幾個音,已經超出了傳統五音十二律的範疇,它更像是……一種音效?”
鳳三娘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旁邊的四姑冷冷地替她回答:“我們唱戲,不講究什麼律。老祖宗傳下來的,就是一個‘真’字。鳥怎麼叫,風怎麼吼,人心裏怎麼疼,我們就怎麼唱。”
這話說得又硬又沖,讓趙季平碰了個軟釘子,一張老臉漲得通紅。他想反駁,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是啊,當學術理論在活生生的藝術面前顯得如此蒼白時,任何辯解都像是狡辯。
“趙教授。”陳玄適時地走了過來,臉上掛着他那招牌式的微笑,卻比平時多了幾分真誠,“您不是一直想找尋古樂失傳的源頭嗎?現在源頭就在眼前,我想,我們應該換個方式,當一回學生。”
他這番話,既給趙季平解了圍,也點明了接下來的合作方式。
趙季平愣了一下,隨即長嘆一聲,對着鳳三娘,深深鞠了一躬。“鳳班主,受教了。之前是我淺薄了。如果可以,還請允許我們……旁聽學習。”
他這一躬,讓身後的李文博等幾位專家也心神巨震。他們都明白這一躬的分量。這代表着學院派的最高權威,向被他們視爲“不入流”的民間藝術,低下了高傲的頭顱。
鳳三娘沒有去扶,她受了這一拜。這不是傲慢,而是一種理所當然。這是“聲傳派”替那些流落江湖、被誤解了千年的祖師爺們,受的一拜。
“可以。”她終於開口,“但你們只能聽,不能問,更不能用你們的理論來打斷我們。我們的‘鳥’,怕驚。”
“一定,一定!”幾位老專家像小學生一樣連連點頭。
何平山這時也回過神來,他沖過來一把抓住陳玄的胳膊,激動得滿臉放光:“陳總!史詩!這他媽的才是史詩!剛才那段,直接放進電影裏,什麼都不用改!就叫‘序章·孤鴻歸去’!觀衆絕對會瘋!”
他手舞足蹈地開始規劃鏡頭:“到時候,一個大全景,葉塵的身影在前景,是虛的,後面是CG做的茫茫戈壁。不,不行!”他馬上又否定自己,“不能用CG!太假!我們要去敦煌實拍!就在鳴沙山頂上,等一場真正的日落!”
陳玄任由他發瘋,只是轉頭看向鳳三娘:“鳳班主,接下來,我們該怎麼做?”
鳳三娘的目光回到那張鋪開的經卷照片上。“《沙州行》分三個部分。‘孤鴻’是引子。第一部分,叫‘鄉人鼓’。講的是沙州百姓在吐蕃壓迫下的生活,和張議潮暗中集結力量的過程。這一段,以人聲和鼓爲主。”
她指了指那些形態各異的符號:“這些,是不同的情緒。這個像哭臉的,代表‘悲’;這個像火焰的,代表‘怒’;這個像種子的,代表‘望’。我們要做的,就是把這些情緒,用聲音翻譯出來。”
“翻譯?”葉塵敏銳地抓住了這個詞。
“對。”鳳三娘點頭,“我們懂這些符號代表的聲音和情緒,但我們不知道它對應的具體歷史事件。這需要你們來補充。”
陳玄立刻明白了。這是一次雙向的合作。百鳥社是“密碼本”,而黃宗羲教授他們這些歷史學家,則是“故事書”。兩者結合,才能讓這部千年的歌劇,真正地活過來。
“黃教授,”陳玄轉身,“這個任務,交給您和您的團隊了。”
黃宗羲早就等不及了,他戴上老花鏡,幾乎是撲到了那張長案前。“沒問題!《張議潮變文》、《舊唐書》,所有史料我們都帶來了!我馬上就能整理出第一部分對應的所有歷史細節!”
工作就以一種奇特而高效的方式展開了。
廢棄的工人俱樂部被迅速改造。一邊,是鳳三娘帶領的百鳥社。他們圍着P.2555經卷,一個符號一個符號地“唱”。他們的排練方式也匪夷所思。沒有樂譜,沒有指揮。鳳三娘指定一個符號,社裏便有專人出列,用嗓子將這個符號代表的聲音演繹出來。有時候是一種鳥鳴,有時候是一種風聲,有時候,則是一段充滿了敘事感的、不知名的小調。
另一邊,是黃宗羲帶領的專家團隊。他們攤開無數史料,將《沙州行》第一部分“鄉人鼓”所處的歷史時期——公元848年前後,沙州城內外的社會狀況、百姓的疾苦、吐蕃貴族的殘暴統治,一點一滴地考證出來,形成詳細的文字報告。
而葉塵,則成了連接這兩邊的橋梁。
他既要理解百鳥社那些原始、野性的聲音裏蘊含的情感邏輯,又要消化專家團隊提供的冰冷、嚴謹的史料。然後,他需要用現代的作曲技法和器樂編配,將這兩者“翻譯”成能被攝影機和錄音設備捕捉的音樂。
這工作難度極大,卻也讓他進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創作狀態。
比如,百鳥社裏有個叫“老七”的年輕人,他負責模仿一種代表“憤怒”的鳥鳴,聲音尖銳刺耳。黃宗羲的史料裏則寫道,當時吐蕃向沙州漢人征收重稅,稍有不從,便施以鞭刑。葉塵便將老七的鳥鳴作爲主旋律,配上沉重壓抑的鼓點,鼓聲模仿的正是皮鞭抽打在人身上的聲音。兩種聲音交織,那種深入骨髓的壓迫感和無聲的怒火,便被具象化了。
再比如,百鳥社的四姑,能唱出一種如泣如訴的、代表“悲傷”的調子。而史料記載,吐蕃強迫漢人改穿胡服,說漢語者要被割掉舌頭。葉塵便讓四姑的悲歌作爲背景,只配上一支洞簫,吹奏出破碎、不成調的旋律,仿佛是一個想念故國卻無法言說的人,在深夜裏無聲的嗚咽。
何平山帶着他的導演和編劇團隊,像一群闖入神殿的野蠻人,每天都被震撼得七葷八素。
“記下來!都給我記下來!”何平山對他的編劇吼道,“看到那個唱悲歌的女人沒有?她就是我們女主角的原型!一個被割了舌頭的啞女!她所有的台詞,就是她的歌聲!”
“還有那個打鼓的小夥子!他就是男二!一個平時唯唯諾諾的鐵匠,在反抗的時候,他打的不是鼓,是他媽的鐵砧!用他鍛造的錘子!”
整個團隊,都陷入了一種癲狂的創作熱情中。
陳玄則像一個幽靈,在各個區域間穿梭。他很少說話,大部分時間都在觀察。他看鳳三娘如何用一個眼神就調度整個戲班,看黃宗羲如何爲一個小小的歷史細節爭得面紅耳赤,看葉塵如何將那些看似不相幹的元素捏合在一起。
張姐跟在他身後,小聲匯報:“陳總,馬院長他們那邊的後勤保障都安排好了,絕對是最高規格。另外,我打聽了一下,這個百鳥社……背景有點復雜,好像跟本地一些……江湖勢力,有些牽扯。”她有些擔憂,“我們跟他們合作,會不會有麻煩?”
“有牽扯才對。”陳玄看着不遠處正在盤核桃的鳳三娘,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能在民間流傳一千年還沒斷了香火的,要是沒點‘江湖手段’,早就被人連皮帶骨吞了。你以爲她們靠什麼活下來?靠政府補貼嗎?”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你不用管這些。你現在要做的,是去聯系國內最好的紀錄片團隊。告訴他們,這裏正在發生一件可能會改變中國音樂史的大事。我要他們把這一切都記錄下來。記住,我們不僅是在拍一部電影,我們還在做一次文化考古。電影會下映,但這部紀錄片,要能放進博物館。”
張姐心頭一凜,立刻明白了陳玄的深意。他從一開始,就沒把這事當成一個單純的電影項目。他在下一盤更大的棋。
幾天後,“鄉人鼓”的部分基本成型。
鳳三娘決定進行一次完整的排演。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聚集在那個空曠的大廳裏。沒有舞台,沒有燈光,只有中央點着幾圈白色的蠟燭。百鳥社的成員們穿着黑色的練功服,散坐在各處,像一群蟄伏在黑暗裏的影子。
何平山他們架好了機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沒有開場白,沒有提示。黑暗中,一個沉悶的鼓聲,毫無征兆地響起。
咚。
像是巨人的心跳。
咚。咚。
鼓聲越來越密,越來越重。緊接着,四姑那悲涼的歌聲響了起來,像一條冰冷的蛇,纏繞着每個人的心髒。然後,是老七那憤怒的鳥鳴,像一把尖刀,劃破了壓抑的空氣。
各種人聲、鼓聲、模仿自然萬物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它們不再是單個的音效,而是匯成了一部宏大的交響。人們仿佛看到,在吐蕃的鐵蹄下,沙州城裏,一個鐵匠在深夜打鐵,火星四濺;一個母親在河邊哭泣,抱着自己夭折的孩子;一群年輕人聚在角落,眼神裏燃燒着復仇的火焰。
葉塵的五弦琵琶在其中穿針引線,時而化作老人的嘆息,時而化作孩子的哭喊,時而又變成吹過城樓的烈風。
最後,所有的聲音都匯聚成一聲呐喊。
那是由百鳥社所有人共同發出的、混合了無數情緒的呐喊。那聲音裏有悲憤,有絕望,但更多的是一種在絕境中生根發芽的、決絕的意志。
呐喊聲落下,一切重歸寂靜。
現場死一般的沉默。
過了許久,何平山的對講機裏傳來攝影師帶着哭腔的聲音:“導……導演,還……還拍嗎?我……我鏡頭都看不清了……”
何平山沒有回答。他這個拍了一輩子鐵血硬漢的導演,此刻正蹲在地上,像個孩子一樣,哭得渾身發抖。
他終於明白,陳玄說得對。
史詩,從來都不是千軍萬馬的特效,而是這一個又一個,在黑暗中不肯熄滅的靈魂。
排演的巨大成功,讓整個團隊的士氣達到了頂峰。
黃宗羲和趙季平這些老專家,徹底放下了身段,每天拿着小本子跟在百鳥社成員後面,一個音一個音地記錄、分析,態度比對自己帶的博士生還要謙卑。趙季平甚至開始嚐試用百鳥社的發聲方式去理解古代的律學,他發現很多以前想不通的關竅,竟然豁然開朗。他激動地對馬維國說:“我們以前是坐井觀天!是拿着西方的解剖刀,去解構一幅水墨畫!路子從一開始就走歪了!”
何平山則徹底成了鳳三娘的“粉絲”。他以前在片場是說一不二的暴君,現在卻天天跟在鳳三娘屁股後面,一口一個“鳳老師”。
“鳳老師,您看啊,下一個部分,‘將軍令’,講的是張議潮正式起兵。這個場面得有多大?我琢磨着,起碼得有幾百匹馬吧?旌旗招展,刀槍如林!您這邊的音樂,能不能給點‘大場面’的感覺?就是那種,一聽就讓人熱血沸 ઉ沸,想跟着沖鋒陷陣的!”
他一邊說,一邊還用手比劃着千軍萬馬往前沖的姿態。
鳳三娘正在用一塊軟布擦拭一支骨笛,聞言眼皮都沒抬一下。“譜子上怎麼畫,我們就怎麼唱。”
“哎呀,譜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何平山湊得更近了,“藝術來源於生活,但要高於生活!咱們適當做一點藝術加工,讓它更符合現代觀衆的審美,這不沖突嘛!”
鳳三娘停下手裏的動作,終於正眼看了他一下。“你的意思是,讓我們唱得‘好聽’一點?”
“對對對!”何平山連連點頭,“就是這個意思!更激昂,更有英雄氣概!現在這個‘鄉人鼓’,藝術性是夠了,但有點……太壓抑了。觀衆看電影是來放鬆的,不是來上歷史課的。得給他們一個情緒的宣泄口!”
鳳三娘沒再說話,只是默默地繼續擦她的骨笛。那種無聲的拒絕,比任何激烈的反駁都更讓何平山感到挫敗。
陳玄在一旁看着,沒有插話。他知道,這是必然會發生的沖突。一個是沉浸在自己藝術世界裏、追求極致真實的民間大師,一個是浸淫商業電影多年、深諳市場規律的票房導演。他們的矛盾,是藝術與商業的天然矛盾。
葉塵夾在中間,有些尷尬。他理解何平山的想法,也敬畏鳳三娘的堅持。他試圖打圓場:“何導,要不我們先把第二部分排出來看看?也許……也許它本身就很有氣勢呢?”
“那敢情好!”何平山立刻來了精神。
《沙州行》的第二部分,名爲“將軍令”。
根據黃宗羲的考證,這一部分對應的是公元848年,張議潮在沙州城內正式率衆起義的場景。與何平山想象的不同,那不是一場準備周全的、聲勢浩大的戰爭。而是一次在倉促之間,由一群以農民、手工業者、僧侶爲主的民衆發起的暴動。他們的武器五花八門,有農具,有獵叉,甚至還有寺廟裏抬出來的木棍。
當鳳三娘和百鳥社開始“翻譯”這一部分的樂譜時,沖突終於以一種無可避免的方式爆發了。
第二部分的開篇,是一種極其嘈雜、混亂的聲音。
幾十種不同的“鳥鳴”交織在一起,尖銳,短促,毫無規律。它們互相碰撞,互相撕扯,形成一種令人極度不安的音場。這裏面沒有英雄主義的號角,沒有整齊劃一的鼓點,只有混亂、恐慌和豁出去的瘋狂。
“停!停一下!”何平山終於忍不住,從監視器後面跳了起來。
音樂戛然而止。
“鳳老師,這是……這是什麼?”何平山指着那群神色不善的百鳥社成員,“這是起義?我怎麼聽着像菜市場吵架?亂成一鍋粥了!”
“譜子上畫的,就是一鍋粥。”鳳三娘的語氣依舊平淡。
“不可能!”何平山激動地揮舞着手裏的分鏡頭腳本,“張議潮是英雄!他的軍隊是王者之師!出場必須要有排山倒海的氣勢!你這個音樂,一放出來,英雄直接變狗熊了!這不對!”
“何導,”黃宗羲教授推了推眼鏡,走了過來,“從史料上看,百鳥社的演繹,可能更接近真實。張議潮起兵時,他手裏並沒有一支真正的軍隊。他依靠的,就是沙州城裏被壓迫到極點的普通百姓。一場倉促的、沒有經過嚴格訓練的民衆起義,它的聲音,本來就應該是混亂的。”
“我不管什麼真實!”何平山脖子都紅了,“我是拍電影,不是拍紀錄片!電影需要塑造英雄,需要點燃觀衆的情緒!你們給我一堆噪音,我怎麼點燃?拿什麼去跟好萊塢那些大片比?比誰更真實嗎?”
他的話音剛落,百鳥社那邊,一個一直沒怎麼說話的、臉上有一道疤的壯漢“噌”地站了起來。他是社裏負責“征伐”之聲的“大嗓”,脾氣最是火爆。
“你懂個屁!”他指着何平山罵道,“我阿公的阿公,就是跟着張議潮起兵的!史書上寫得好聽,叫‘義軍’!說白了,就是一群活不下去的泥腿子,拿着菜刀跟人拼命!我阿公的阿公,第一天沖出去,就被人一刀砍了半個腦袋!他死的時候,想的不是什麼狗屁英雄,想的是他婆娘娃兒明天還有沒有飯吃!這才是‘將軍令’!你想要好聽的?出門右轉,聽你的流行歌曲去!”
這番話,像一記耳光,狠狠抽在何平山臉上。
大廳裏的氣氛瞬間凝固了。
何平山被罵得一愣一愣的,他拍了一輩子電影,在片場罵過無數人,還從沒被人指着鼻子這麼罵過。他漲紅了臉,嘴唇哆嗦着,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因爲他從那個壯漢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東西。那不是在表演,那是一種刻在血脈裏的、真實的仇恨和悲壯。
“王虎,坐下。”鳳三娘開口了。
那個叫王虎的壯漢狠狠瞪了何平山一眼,才不情不願地坐了回去。
鳳三娘站起身,走到何平山面前。“何導,我們唱不了你想要的‘將軍令’。因爲我們祖祖輩輩唱的,都是王虎阿公那樣的‘將軍令’。那裏面沒有榮耀,只有血和命。”
她的聲音不大,卻讓在場每一個人都感到了寒意。
何平山徹底蔫了。他一屁股坐回自己的導演椅上,抱着腦袋,痛苦地揪着頭發。他知道對方是對的,但他過不了自己心裏的那道坎。他是一個成功的商業片導演,他太懂觀衆想看什麼了。英雄、奇觀、勝利。而百鳥社給他的,是真實、是痛苦、是粗糲。
“陳總……這……這可怎麼辦啊?”張姐湊到陳玄身邊,急得快哭了,“這要是談崩了,我們這電影……”
陳玄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大廳中央,拿起那張P.2555的圖紙,看了一會兒。然後,他轉向垂頭喪氣的何平山。
“老何,我問你個問題。”
何平山沒抬頭,悶悶地“嗯”了一聲。
“你覺得,我們爲什麼要拍張議潮?”陳玄問。
“因爲……因爲他收復了河西,是民族英雄。”何平山有氣無力地回答。
“錯。”陳玄搖頭,“民族英雄有很多,戚繼光、鄭成功,哪個不比他名氣大?我們之所以選他,是因爲他特殊。他不是朝廷任命的將軍,他就是一個被遺忘了上百年的、唐朝的‘老百姓’。他的起義,不是自上而下的國家行爲,而是一次自下而上的、一個文明爲了活下去的自救。”
陳玄的聲音在大廳裏回響,所有人都安靜下來聽他說。
“所以,他的軍隊,本來就不該是金光閃閃的。他的聲音,本來就應該是嘈雜的。因爲那裏面,有鐵匠的錘子聲,有農民的鋤頭聲,有女人的哭喊,有僧人的誦經。這才是歸義軍的底色。這才是我們這部電影,真正與衆不同、真正有力量的地方。”
他走到何平山面前,蹲下身,平視着他。
“你想要大場面,想要英雄氣概,沒問題。但那種氣概,不應該體現在整齊的隊列和漂亮的鎧甲上。”陳玄的眼睛裏,閃着一種奇異的光,“它應該體現在,當百鳥社那嘈雜、混亂、甚至難聽的音樂響起時,你的鏡頭裏,出現了一張張屬於普通人的臉。他們在恐懼,在猶豫,但他們最終,還是拿起了身邊最簡陋的武器,跟着那個叫張議潮的人,沖了出去。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但他們知道,如果不沖,他們的子子孫孫,就再也聽不到漢話,看不懂漢字了。”
“真正的史詩,不是塑造一個神,而是讓觀衆看到,一群凡人,如何在絕境裏,把自己活成了神。你明白嗎?”
何平山緩緩抬起頭,看着陳玄。他的眼神從迷茫,到掙扎,最後變成了一種恍然大悟的通透。
他想起了自己當初爲什麼要做導演。不是爲了票房,不是爲了名利,而是因爲少年時看了一部電影,被裏面一個配角的犧牲感動得淚流滿面。他想拍出那樣的東西。可是在這個行業裏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他差點忘了自己的初衷。
“我……”何平山張了張嘴,聲音有些沙啞,“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他站起身,走到那個叫王虎的壯漢面前,所有人都緊張地看着他。
何平山沒有說話,只是對着王虎,深深地鞠了一躬。
“對不起。”他說,“是我錯了。請你們……再唱一次。這一次,我想聽清楚,你阿公的阿公,是怎麼死的。”
王虎愣住了,他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油頭滑腦的導演,會給他鞠躬。他看了一眼鳳三娘,鳳三娘微微點了點頭。
王虎清了清嗓子,重新閉上眼。
這一次,當那嘈雜的“將軍令”再次響起時,何平山沒有再皺眉。他閉上眼,仔細地聽着。
他聽到了。
在那片混亂的噪音深處,有一條微弱但不曾斷絕的旋律。那旋律,不屬於任何一種樂器,也不屬於任何一個人。它像一條地下河,在所有的聲音之下,固執地、頑強地向前流淌。
那是什麼?
他看向葉塵。
葉塵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對他做了一個口型。
何平山讀懂了。
那兩個字是——《秦王破陣樂》。
那是大唐最鼎盛時期的軍樂,是刻在他們骨子裏的驕傲。即便被遺忘了百年,即便他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當他們拿起武器的那一刻,那段沉睡的旋律,還是在他們的血脈中,蘇醒了。
何平山渾身一顫,眼淚毫無征兆地流了下來。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他想要的英雄氣概。它不在震耳欲聾的戰鼓裏,而在這一絲幾乎微不可聞,卻永遠不會被磨滅的,來自故國的回響裏。
何平山的“頓悟”,讓整個項目的核心凝聚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扔掉了之前寫好的所有分鏡頭腳本,像個學生一樣,每天跟着百鳥社和專家組,從音樂和史料裏,重新尋找電影的節奏和畫面。他的編劇團隊也被徹底解放,不再絞盡腦汁地去編造戲劇沖突,而是努力將那些從故紙堆和歌聲裏發掘出來的、活生生的細節,串聯成故事的血肉。
整個烏鎮的廢棄廠房,變成了一個奇異的藝術工坊。一邊是咿咿呀呀的“鬼戲”,一邊是熱火朝天的劇本圍讀,兩者不但不沖突,反而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共振。
然而,就在項目進展得最順利的時候,麻煩找上門了。
這天下午,陳玄正在和葉塵、鳳三娘一起,研究《沙州行》的最後一個部分——“歸義”。這一部分是整部樂曲的高潮,描繪的是收復沙州後,全城百姓祭祀先祖、慶祝光復的盛大場面。
突然,張姐行色匆匆地闖了進來,臉色很難看。
“陳總,不好了。”她把手機遞給陳玄,“您看看這個。”
那是一篇剛剛發布在某個知名門戶網站上的文章,標題聳人聽聞——《驚爆!投資數億的史詩電影<歸義軍>,竟與邪教組織合作?》。
文章內容極盡抹黑之能事。它將百鳥社形容成一個在江南地區流傳多年的、從事封建迷信活動的“邪教團體”,說他們表演的“鬼戲”是“精神鴉片”,專門蠱惑人心。文章還配了幾張偷拍的照片,正是烏鎮這個廢棄廠房的遠景,以及百鳥社成員穿着黑色練功服排練的模糊身影。照片角度刁鑽,燭光搖曳,黑衣肅立,確實顯得陰氣森森。
文章的矛頭,直指陳玄的公司和《歸義軍》項目組,質疑他們爲何要與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團體合作,是不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內幕交易,甚至暗示項目投資款的去向有問題。
文章發布不到一個小時,點擊量已經破了百萬,下面的評論區更是炸開了鍋。
“我就說這電影不靠譜吧?找一幫跳大神的來做音樂?瘋了吧!”
“抵制!必須抵制!不能讓這種封建糟粕污染大銀幕!”
“查!必須嚴查陳玄的公司!這裏面肯定有貓膩!”
葉塵看得眉頭緊鎖:“這太惡毒了。他們根本不了解百鳥社,就在這裏胡說八道。”
鳳三娘只是掃了一眼,便把目光移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文章裏寫的不是她和她的族人。但葉塵看到,她盤核桃的手,速度比平時快了幾分。
“誰幹的?”陳玄的語氣很平靜,聽不出喜怒。
“查了IP地址,是一家叫‘新鋒銳’的公關公司發布的。”張姐咬着牙說,“這家公司,跟之前《馬可波羅東方傳奇》的投資方,一直有業務往來。”
“果然是他們。”陳玄冷笑一聲,似乎一點也不意外,“把我們的項目搞黃了,他們的項目就能復活。這算盤打得倒是不錯。”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張姐急得團團轉,“要不要馬上發個聲明澄清一下?再不回應,輿論就控制不住了!我剛才已經接到好幾個媒體的電話了,還有……還有上面主管部門的,也在問這件事。”
“澄清?你怎麼澄清?”陳玄反問,“你說他們是失傳千年的樂派,不是邪教,誰信?你說他們唱的不是鬼戲,是藝術瑰寶,誰懂?現在大衆的情緒已經被煽動起來了,你說什麼,他們都只會覺得你是在狡辯。”
“那……那就這麼任由他們潑髒水?”張姐不甘心。
“別急。”陳玄站起身,在房間裏踱了兩步,“讓他們鬧,鬧得越大越好。他這把火,要是燒得不夠旺,我還嫌不過癮呢。”
張姐和葉塵都愣住了,不明白陳玄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陳玄沒有解釋,他拿起手機,撥通了馬維國院長的電話。
“馬院長,我是陳玄。有點事,可能要請您和幾位老教授出山了。”
電話那頭,馬維國聽完陳玄的敘述,勃然大怒:“豈有此理!簡直是顛倒黑白,無恥之尤!這是對我們整個文化界、學術界的挑釁!陳總,你放心,這件事我們管定了!我馬上聯系黃教授、趙教授他們,我們實名,聯名,爲百鳥社正名!”
“不。”陳玄打斷了他,“馬院長,光發聲明沒用。我要的,不是一篇辯解的文章,而是一場讓所有人都閉嘴的‘審判’。”
……
兩天後,一場由敦煌研究院、故宮博物院、中央音樂學院聯合主辦的“特殊學術研討會”,在北京舉行。
會議的地點,選在了國家大劇院的一個小音樂廳裏。
主辦方邀請了國內上百家主流媒體,以及文化界、學術界的衆多名流。當然,也給那家發布文章的“新鋒銳”公關公司,發去了一張前排的邀請函。
研討會開始,主持人並沒有立刻請專家上台,而是宣布,先請大家欣賞一段“來自一千多年前的音樂”。
燈光暗下。
舞台中央的大屏幕上,開始播放一段視頻。
視頻的畫面,正是烏鎮那個廢棄的廠房。鏡頭從搖曳的燭光掃過,掠過一張張肅穆的臉。然後,鼓聲響起。
正是那天排演的《沙州行》第一部分,“鄉人鼓”。
悲涼的吟唱,憤怒的鳥鳴,壓抑的鼓點,破碎的簫聲……那混雜着痛苦、絕望和不屈意志的聲音,通過國家大劇院頂級的音響設備,毫無保留地沖擊着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
台下的記者們面面相覷。他們是來參加“學術研討會”的,怎麼放起了這麼一段……詭異的視頻?這音樂,說好聽點是前衛,說難聽點,就是噪音大合集啊。
坐在前排的“新鋒銳”公關總監,嘴角已經露出了勝利的微笑。他覺得陳玄是昏了頭了,竟然把這種東西公之於衆,這不是自己往“邪教”的帽子上撞嗎?
然而,就在人們開始感到不耐煩,甚至有些坐立不安的時候,音樂的後半段,葉塵的五弦琵琶加入了進來。
那琴聲,像一道光,劈開了所有的黑暗和混沌。它將那些散亂的、充滿痛苦的聲音,一一串聯、整合,賦予了它們新的秩序和方向。
最後,當所有聲音匯聚成那一聲驚天動地的呐喊時,整個音樂廳,仿佛都隨之震動了一下。
視頻結束,全場一片死寂。
沒有人說話,但每個人的表情,都寫滿了復雜的情緒。那是一種混雜着震驚、困惑、還有一絲莫名的感動的表情。
就在這時,舞台的燈光亮起。
黃宗羲、趙季平、李文博等幾位國寶級的專家,緩步走上舞台。
趙季平教授走到了舞台中央,他沒有看觀衆,而是對着大屏幕上定格的、百鳥社的畫面,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發言之前,請允許我,代表我個人,以及我所代表的中國現代音樂理論體系,向這群真正的藝術家,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和最深刻的歉意。”
他直起身,面向台下,聲音洪亮而清晰。
“兩天前,有一篇文章,說他們是‘邪教’,說他們搞的是‘封建迷信’。今天,我站在這裏,就是要告訴各位——”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這篇文章,錯了。錯得不是一星半點,而是顛倒了黑白,混淆了是非!他們不是邪教,他們是我們這個民族,失落了千年的文化瑰寶!是活着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此言一出,全場譁然。
趙季平沒有理會台下的騷動,他拿起話筒,開始了自己的“學術報告”。
“大家剛才聽到的音樂,名爲《沙州行》,出自敦煌遺書P.2555號經卷。這份經卷,困擾了我國學術界幾十年,無人能解。因爲,它用的不是我們已知的任何一種樂譜。而這個被污蔑爲‘邪教’的百鳥社,他們,就是解開這份千年樂譜的唯一一把鑰匙!”
他身後的屏幕上,開始播放P.2555經卷的符號,和百鳥社成員演繹這些符號的視頻片段,以及黃宗羲教授團隊考證出的對應史料。
“大家聽到的那些所謂的‘噪音’,那些鳥叫,那些風聲,實際上,是一種我們已經失傳了的、名爲‘聲景’的音樂理念!他們不是在唱歌,他們是在用聲音,爲我們描繪一幅一千多年前的、沙州城的‘聲音的地圖’!”
趙季平越說越激動,他指着那個狀如哭臉的符號。
“這個符號,百鳥社的傳人告訴我們,它代表‘悲’。而黃宗羲教授的史料告訴我們,當時吐蕃統治下的漢人,‘不堪其苦,皆面東而泣’!聲音與歷史,在這一刻,嚴絲合縫!”
他在指向那個狀如火焰的符號。
“這個符號,代表‘怒’。史料記載,張議潮起兵前,‘衆怒如火,不可遏止’!各位,這不是巧合!這是刻在我們文明基因裏的記憶!”
整個音樂廳,鴉雀無聲。
所有記者都忘了拍照,忘了記錄。他們呆呆地看着台上的趙季平,看着屏幕上不斷切換的符號、史料和視頻,感覺自己的世界觀正在被重塑。
最後,黃宗羲教授走上前來,做總結陳詞。
“《歸義軍》這個項目,從一開始,就不僅僅是一部電影。它是一次由影像工作者、歷史學家、音樂家共同參與的,對一段被遺忘的歷史的搶救性發掘。百鳥社,不是我們的合作工具,他們是我們的老師,是帶領我們穿越時光,回到歷史現場的引路人。污蔑他們,就是污蔑我們自己的歷史。否定他們,就是否定我們自己的文化!”
老教授說到最後,聲音已經有些哽咽。
他對着台下,深深鞠躬。
“我懇請各位媒體朋友,用你們的筆,用你們的鏡頭,告訴我們的國民,尤其我們的年輕人,我們有過怎樣不屈的祖先,我們有過怎樣燦爛的文明。拜托了!”
話音落下。
沉默。
長達半分鍾的沉默之後。
不知是誰,第一個站起來,開始鼓掌。
緊接着,掌聲如同雷鳴,響徹了整個國家大劇院。
坐在前排的“新鋒銳”公關總監,臉色慘白如紙。他看着台上那群白發蒼蒼卻目光灼灼的老人,看着周圍群情激奮的記者同行,他知道,自己完了。
他非但沒有把《歸義軍》搞臭,反而親手把它送上了神壇。
他想溜走,卻發現,陳玄不知何時,已經帶着幾個保安,站在了他的身後。
“王總監,別急着走啊。”陳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像只狐狸,“我們的‘研討會’,下半場才剛剛開始。誹謗罪,損害商業信譽罪,這些法律問題,我們是不是也該好好‘研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