崗哨立刻立正:“陸排長!”
沈梨身體猛地一僵。
她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來了。
那腳步聲,最近這幾天,她聽得太熟。
一有風從走廊那頭吹來,她都會條件反射地想:是不是他回來了。
現在,他是真的回來了。
“她要出門?”
他走近幾步,目光冷冷落下來。
崗哨趕緊解釋:“說是去城裏親戚家,有事要找人。”
陸鐸“嗯”了一聲,看向她。
“親戚?”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出一股壓迫感。
她手心瞬間出汗。
“是。”
她勉強抬了一下頭,聲音抖得厲害,“以前的……舅舅家,有點事,我去說一句,很快就回來。”
“很快?”他看了眼她肩上的布包,眼神一點點冷下來,“帶這麼大一個包,也叫‘很快’?”
她被說得一滯,下意識把包往身後一縮。
“我……我怕冷,帶了件衣服。”
“不許說謊。”
他打斷她。
冷硬的聲音在風裏一頓,她整個人抖了一下。
她不知道自己哪點露餡。
但她知道,他看穿了。
崗哨站在一旁,看着這場面,已經有點不敢喘氣。
他怎麼都沒想到,陸排長下班第一件事,是看見自己媳婦要溜出大院。
“你先回去吧。”
陸鐸淡淡對崗哨說,“這邊我來處理。”
“是!”崗哨立刻敬禮,幾乎是逃一樣退回自己的崗亭裏去。
大院門口一下子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鐵門在風裏微微晃,發出一點輕微的“哐當”聲。
她站在門口那塊陰影裏,像被門縫卡住了一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跟我回來。”
他抬手,提起她布包的一角,語氣淡淡。
“我……”她下意識往回拽,“我想出去一下……”
“出去?”他冷笑,“去哪?”
“就……就城裏。”
“城裏哪兒?”“你親戚家在哪條街?”“門牌號是多少?”
三個問題接連砸下來。
她一句都答不上來。
喉嚨發幹,舌頭也僵硬。
她確實記不清。
那時候她還小,只記得大人牽着她的手,穿過幾條胡同,走過一段青石板,就到了那扇舊門前。
現在想起來,畫面都模糊得像做夢。
“……”
她啞着嗓子,終於說不出一個字。
“說不出來?”
他的目光一點點沉下去,“那你是打算帶着這點東西,在城裏亂走?走到哪兒算哪兒?”
風從他們之間吹過,吹動他軍裝的下擺,也吹得她指尖更冷。
“我就……就想躲一躲。”
她咬着唇,小小聲地說。
“躲?”
“媽生氣了,大夥兒也都在看,”她聲音越來越低,“我在這兒,大家會說你……”
她吸了吸鼻子,眼眶又紅了起來。
“你今天爲了我跟媽吵架,我不想讓你難做。要是我不在這兒了,說不定她就不生氣了。等她好了,我再想辦法回來……”
她說到後面,聲音已經低得像蚊子。
那一點點卑微的小心思,全被攤在風裏。
她不是想離開他。
她只是想離開這一片目光。
哪怕是她一個人背着布包,走在冷風裏,走到一個不那麼熟悉的街口,也比站在一屋子的指指點點裏強。
“你打算怎麼回來?”
他突然問。
“……”
她愣了一下。
“你現在出去,要不找不到路,要不就是被人帶走。”他一字一頓,“你拿什麼回來?”
那一瞬,她心口猛地一縮。
是啊,她拿什麼回來?
她以爲自己還有退路。
可他這一問,她才發現——她一無所有。
不論鄉下,還是城裏。
“你……”她抬起頭,眼睛亮亮的,全是水,“你會、會留我嗎?”
這句話,她憋了很久。
她一直不敢問。
現在到了這一步,心裏那一點緊繃着的線突然斷了。
“我如果走了,你不會……不會留我,對不對?”
她說着,眼眶裏的水終於控制不住。
“啪”地一滴掉下來,落在布包帶子上,順着粗糙的布紋慢慢滲開。
她看着他,像一只受驚的小動物,眼睛大大地睜着,裏面全是害怕。
害怕自己是多餘的。
害怕自己被說一句“走吧”,就真地沒地方去了。
“你都準備走了,還問我會不會留你?”
他喉結滾了一下,聲音壓得很低。
“我……”
“沈梨。”
他喊她名字。
平常,他很少這樣直接叫她。
大多時候,是一句“你”就帶過去。
現在,“沈梨”兩個字從他嘴裏吐出來,像是帶了火,在冷風裏一點點燒。
“你走,我去哪找你?”
他眼睛盯着她,目光前所未有的鋒利,“你知不知道你剛才站的地方,在我眼裏像什麼?”
她愣愣地看着他,眼淚還在一顆一顆往下掉。
“像……”
他的手慢慢握緊了布包帶子,指節發白,“像我這輩子唯一一次……看着人往外走,又拉不住。”
那是他哥。
那一年,上一任大嫂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大院裏議論聲一浪高過一浪。
大哥扔下那點家當,提着一個包,從這個門走出去。
他說:“我走。”
沒人攔得住。
父親抽了一晚上煙,母親哭得眼睛都腫了。
可到最後,還是沒留住。
那背影,從門口消失,兩年都沒回來。
他站在台階上,帽檐壓得低,誰也看不見他表情。
“你要走?”
他的嗓音有點發啞,“你回哪?城裏還是鄉下?”
“你那點親戚,真能收留你?他們知道你下鄉這幾年過的是什麼日子?知道你差點被賣去哪兒?”
“還是你打算回鄉下?”
他說到“鄉下”兩個字時,眼神一冷。
那畫面太容易浮現出來——
那些渾濁的眼神,那些磚窯口黑紅的洞,那些被拉扯着去“改造”的人。
他想到她一個人,提着這個包,在鄉下泥地裏被人一把扯住頭發……
胸口猛的一抽。
“誰能護你?”
他咬着牙,一字一頓,“誰能護你?”
風在這時候突然停了一瞬。
大院安靜得出奇。
只有他聲音在夜色裏一下一下敲着她的耳膜。
她哭得更厲害了。
眼淚掉得一塌糊塗,卻還是努力搖頭:“我……我不是想回鄉下。我不會回去的。”
“城裏也不能去。”他盯着她,“你一出這個門,我就不知道你在哪兒。”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回來,看見崗哨攔着你,我腦子裏想的是什麼?”
他第一次正面看着她,眼睛裏有明顯的紅。
那一點紅,埋在黑色瞳仁最深處,像是被壓了太久的血。
“我在想——要是我晚來一步呢?”
他說得很慢,像是怕自己一快,聲音就會失控。
“你要真走出去,真上了哪輛車,真往城裏亂跑,我去哪兒找你?”
“大隊部?車站?各個胡同一家一家敲門?”
“我連你說的那個親戚叫什麼都不知道。”
“你一個人縮在牆角哭,我在另一頭找不到你。”
“你覺得,這叫不丟臉?”
他聲音壓得更低:“這才是,丟人丟到家。”
“丟的是誰的臉?”
“是我。”
·
沈梨聽着聽着,眼裏那點驚惶慢慢被別的東西替代。
她吸着鼻子,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這一刻,她忽然明白過來——
他不是只是在“管住”她。
他也在怕。
怕她真的走了。
“我……”她嗓子發幹,“我只是想,先躲幾天。等媽不那麼生氣了,我再回來認錯。”
“你躲得開她,你躲得開別人的嘴?”
他盯着她,“你走了——別人嘴裏就是另一套話。”
“‘看吧,陸家新媳婦,婆婆罵兩句就跑了。’”
“‘果然不安分。’”
那幾個詞,他說得很慢,像是每說一個,心裏就多添一根刺。
“你這一走,不止是你一個人被說。”
“是我。”
“是我媽。”
“是整家人。”
“你覺得,這樣,就不麻煩我了?”
她愣在原地,唇抖了一下,一點一點抿緊。
她以爲——只要她暫時消失,就不會再被拿出來當矛頭。
可他這幾句一說,她才意識到——
她想象中的“躲開”,在大院這種地方,只會變成新的把柄。
“我……”她小小聲,“我沒想到這麼多。”
“你當然沒想到。”
他的語氣終於鬆了一點,聽得出疲憊。
“你腦子裏想的,永遠只有一件事。”
他看着她,眼神沉沉的。
“你怕。”
“你怕回鄉下,怕被賣,怕被趕出去。你從那個村子裏逃出來,就是靠往‘軍人’這條線上抓。你抓住了,結了婚,戶口能回來,你以爲就安全了。”
“現在婆婆一說‘卷鋪蓋回去’,你腦子裏第一個念頭就是——我得先躲。”
他把她看得太透。
她心裏那一點被揭穿的羞愧和委屈,一下子涌上來。
“我……”
她咬着唇,眼淚又要往下掉,“那你呢?”
她抬起頭,用一種近乎小心翼翼的聲音問:“你……你會不要我嗎?”
這是她最害怕的。
從她在知青點聽說“嫁軍人可以回城”的那一刻開始,到現在,每天每夜,她眼睛一閉,就會想到這一句。
如果他有一天回頭,說一聲“悔婚”或者“離婚”,她就真的是哪兒都沒了。
“你剛才說那麼多,說我走了會被人說會丟臉……”她啞着嗓子,“那你會不會有一天,也覺得我太麻煩,不想要我了?”
“所以你才要先走。”
他冷冷接上她沒說完的話。
“趁着我還沒開口,你自己先去找退路。”
她被說中,臉一下白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急急搖頭,“我只是……只是怕你難做。你媽那邊……你夾在中間……”
“那你有想過我嗎?”
他忽然問。
她一愣:“啊?”
“你走之前,有沒有想過我?”
“你走以後,我每天回家推開門,看不見人。”
“桌上碗是冷的,屋裏燈是滅的。”
“你那盆快死的花,徹底幹成一捧草。”
“被子沒人睡,半冷不熱地攤在那兒。”
他一字一頓,說得極慢,像在冷冷列舉事實。
“你覺得——我會好過?”
她完全怔住了。
她從來沒這麼想過。
她只想到了婆婆會不會罵他,會不會恨她。
從來沒想過——
她的存在,對他來說,已經和這些細碎的東西綁在一起。
她走,不只是把自己從這屋裏抽走,而是把這屋裏的一部分生氣一並帶走。
有那麼一瞬,她覺得胸口被什麼東西輕輕扎了一下。
疼,卻不致命。更多的是酸。
·
風吹過鐵門,門縫裏擠出一聲輕響。
他的眼睛還紅着。
不是那種哭得眼睛通紅的紅,而是眼角帶出來的一圈血絲。
她從來沒見過他這樣。
以前,他不管遇見什麼事,臉都是冷得,連眉毛都少動。
他訓人厲害,打人更狠,眼神一冷,幾乎沒人敢靠近。
可現在,她能看見他眼睛裏的疲憊,還有一層被壓得很深的、她看不懂的東西。
“你回哪?”
他終於又問了一遍。
“城裏,還是鄉下?”
他聲音壓得很低,“你自己說。”
“我……”
她喉嚨裏像塞了塊棉花,怎麼也說不出“城裏”或者“鄉下”。
那兩個地方,對她來說都不叫“家”。
“你要是真不想跟我過,”
他頓了頓,眼神裏閃過一瞬很深的陰影,“至少也等政策下來,戶口辦妥了,我再送你回去。”
“但不是現在。”
“不是你拎着包,一句話不留,就從這門走出去。”
“那樣——我這輩子都不認這個‘軍人’兩個字。”
這句話,說得很重。
他把自己身上最看重的東西都壓上了。
“我當兵是爲了什麼?不就是爲了護人?”
“結果自己的媳婦,我都護不住,讓她提着包從我眼前跑?”
“這算什麼?”
他咬着牙,喉結一滾,“算我廢物。”
她一聽這兩個字,眼淚“刷”地又下來。
“你不是……”她急急搖頭,“你不是廢物。”
她所有關於“安全”的念頭,都是從他那雙幹淨的眼睛開始的。
要不是那一次他在鄉下站出來,說一句“證據呢”,又一腳踹膝蓋,把那幾個男人帶走,她可能已經被丟到磚窯裏,再也出不來。
那天以後,她第一次覺得——這世上是有人能護人的。
後來,大隊幹部說可以嫁軍人回城,她腦子裏蹦出來的第一個人,也是他。
她怕得要死,還是咬牙說:“要是有這樣的機會,我……我願意。”
她明明是靠他才活下來的。
現在反過來,卻讓他覺得自己沒護住她。
“我不走了。”
她吸着鼻子,淚眼汪汪地看着他,聲音又軟又啞,“我不走了。”
她抬手,把布包帶子從他手裏一點點扯回來,又用力抱在懷裏,像抱着什麼救命的東西。
“我不會亂跑。”
“以後你不讓我出門,我就不出門。”
她說得很笨,甚至有點可笑。
可她此刻的認真,讓人笑不出來。
“那你剛才,算什麼?”
他追問。
她被問得臉一紅,手指在包上扭了一下。
“我就是……就是怕。”
她聲線發顫,“怕你媽,怕大院的人,怕你有一天,也覺得我煩。”
“你要真煩我,就說一聲。”
她咬着唇,“你說一聲,我就哪兒也不去,我就——我就回鄉下去。”
話剛出口,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我不回鄉下……”
她立刻又搖頭,眼淚差點又掉下來,“我只是想說……只要你開口,我都聽。”
她說得亂,語無倫次。
可他聽懂了。
——在她的世界裏,他的那一句話,比她自己的生死還重。
“你閉嘴。”
他終究沒忍住,輕輕罵了一句。
語氣卻沒有真罵人的火。
他伸手,先把她懷裏的布包提過來,往旁邊一放。
然後,另一只手落在她肩上。
動作不算輕,卻也不重。
“站住。”
他說,“誰說我要你走?”
“我什麼時候說過嫌你?”
她愣愣地抬頭,看着他。
他的眼睛還紅着,鼻翼旁邊有一根筋微微繃着,看得出情緒壓了很久。
“你自己在那兒想東想西,想完了就往外跑。”
他聲音低低的,“以後再敢亂跑——”
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想什麼樣的處罰。
“就算我媽不說你,我也不會放過你。”
“……”
她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問:“那你打我嗎?”
他看了她一眼,眼神裏那點火氣,被她這一句問得徹底敗下陣來。
耳朵根,悄悄紅了一圈。
“打你?”
他冷哼一聲,“你敢試試?”
這話聽上去還是凶的。
可她聽懂了——
他不會。
她終於鬆了口氣,肩膀肉眼可見地垮下來一點。
風又吹過來,吹得她有點冷。
他看了一眼,手指下意識往上挪了挪,扣住她肩頭那一小塊薄薄的布料,把她往自己身邊攏了攏。
“回去。”他低聲道,“晚了。”
“嗯。”
她輕輕應了一句。
他提着她的布包,走在前面。
她跟在後面,手指抓着他軍裝下擺的一角,走得小心又認真。
這一小截布,就像一根繩,把她和他、和這座大院、和這間屋子牢牢綁在一起。
她心裏還有害怕。
婆婆那邊會是什麼臉色,大院裏還會不會有流言,她都不知道。
可剛剛那一刻——
當他紅着眼,壓着嗓子問“你走我去哪找你”的時候,她突然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
只要他站在這裏,她就不是真的“無家可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