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大院,那一聲慘叫像是被踩了尾巴的野貓,尖銳得能把瓦片震下來。
張桂芬此時正癱坐在堂屋的地上。
就在一分鍾前,她滿心歡喜地推開門,想着雷團長給的那三百塊彩禮雖然沒到手,但只要把姜小蠻那個賠錢貨送走,以後該薅還是能薅到的。可腳剛跨進門檻,她就覺得不對勁。
空。
太空了。
原本掛在牆根那串紅彤彤的幹辣椒不見了,只剩下牆皮上一塊發白的印子。灶台上的油鹽醬醋罐子,連同那口缺了個耳朵的鐵鍋,全都沒了蹤影。
她心裏咯噔一下,瘋了似的沖進裏屋。
床上的鋪蓋卷像是被狗刨過一樣,棉絮翻飛。她顫抖着手去摸那個被劃開的大口子。
空的。
那個裝滿了她大半輩子積蓄的餅幹盒子,連個鐵鏽渣都沒給她剩下。
“我的錢啊——!”
張桂芬兩眼一翻,身子直挺挺地往後倒。
“媽!媽你怎麼了?”
姜珍珍背着書包剛進院子,就被這陣仗嚇了一跳。她扔下書包去扶張桂芬,結果剛一抬頭,就看見自己放在窗台上的雪花膏瓶子也不見了。
那是她攢了半年的零花錢,準備買條的確良裙子去相親用的。
“我的錢!我的裙子!”姜珍珍尖叫一聲,嗓音比張桂芬還細,刺得人耳膜生疼。
院子裏的鄰居們端着飯碗,陸陸續續圍了過來。
王大媽站在最前頭,嘴裏還嚼着半塊紅薯,伸長了脖子往屋裏瞅。
“哎喲,老姜家這是遭了賊了?咋搬得這麼幹淨,連耗子洞都給掏了?”
“我看不是一般的賊。”後院的劉木匠磕了磕煙袋鍋,眯着眼說,“一般的賊哪有閒心偷幹辣椒?這分明是搬家。”
正亂着,姜建國關了一晚上終於被居委會放回來了。
一進門,看見滿院子的人,還有躺在地上嚎喪的親媽和妹子,他愣住了。
“嚎什麼嚎?死人了?”
姜建國不耐煩地踢開腳邊的一個破板凳。
“哥!咱家遭賊了!啥都沒了!”姜珍珍哭得臉上的粉都花了,指着空蕩蕩的屋子,“媽的私房錢,我的私房錢,全沒了!”
姜建國腦子裏“嗡”的一聲。
他顧不上管地上的老娘,拔腿就往西廂房沖。
門板是被踹開的,鎖扣都要掉下來了。
屋裏一股子腳臭味混合着塵土味。
他撲到床邊,一把掀開那個發黑的枕頭。
沒有。
那一沓準備還賭債的錢沒了。
更要命的是,那封信也沒了。
那封寫給“虎哥”的投名狀,那是他勾結混混盜取工廠物資的鐵證!要是那東西落在派出所手裏,他不死也得脫層皮。
姜建國瘋了似的把床單扯下來抖落,又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
除了幾只受驚的蟑螂,連張紙片都沒有。
“姜小蠻!一定是姜小蠻那個賤人!”
姜建國沖出屋子,眼珠子紅得像要滴血,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老子要殺了她!她人呢?那個死丫頭人呢?”
王大媽在旁邊涼涼地插了一句:“建國啊,你那妹子不是跟雷團長走了嗎?這會兒怕是都上火車了。”
“雷團長……”
姜建國像是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
那個穿着軍裝、眼神像刀子一樣的男人。
他想起雷烈腰間那把黑洞洞的槍,還有臨走時看死人一樣的眼神。
腿肚子突然就開始轉筋。
張桂芬這時候悠悠轉醒,一聽錢沒了,又是一陣哭天搶地:“作孽啊!養了個白眼狼啊!這是要逼死我們全家啊!我不活了,我去部隊門口吊死算了!”
她一邊哭,一邊拿頭去撞門框。
當然,撞得很有分寸,雷聲大雨點小。
“行了!”
一直沒吭聲的姜有財蹲在牆角,手裏捏着那個空蕩蕩的煙袋鍋,臉色黑得像鍋底。
“還嫌不夠丟人?去部隊鬧?你是嫌建國進去得不夠快,還是嫌我也跟着進去陪綁?”
姜有財雖然窩囊,但他不傻。
那雷團長走的時候,把話撂得明明白白。斷親書籤了,錢給了,要是再敢糾纏,那就按敵特處理。
敵特。
這兩個字在這個年代,比閻王爺還管用。
張桂芬的哭聲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雞,戛然而止。她張着嘴,鼻涕泡掛在嘴邊,愣是不敢再發出一點動靜。
整個姜家,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死寂。
只有穿堂風呼呼地吹過,卷起地上的幾根稻草,顯得格外淒涼。
……
“況且——況且——況且——”
綠皮火車像一條巨大的鋼鐵長龍,在夜色中穿行。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音,有節奏地回蕩在耳邊。
臥鋪車廂裏,燈光昏黃而溫暖。
姜小蠻盤腿坐在下鋪,背靠着疊得方方正正的軍被,手裏正捧着那個從家裏順來的紅蘋果。
“咔嚓。”
她咬了一大口。
汁水四溢,清甜的果香瞬間蓋過了車廂裏那股淡淡的煤煙味。
“舒坦。”
姜小蠻眯起眼,像只吃飽喝足的小貓,整個人都鬆弛下來。
雷烈坐在她對面,手裏拿着一本《戰爭論》,書頁半天沒翻動。他的視線越過書脊,落在對面那個沒心沒肺的小女人身上。
她把鞋脫了,一雙穿着白襪子的腳丫子晃啊晃的,腳趾頭圓潤可愛,一點都不像是個能單手把壯漢扔飛的怪力女。
“雷團長。”
姜小蠻咽下嘴裏的果肉,腮幫子鼓鼓的,“你說,這會兒張桂芬是不是正拿頭撞牆呢?”
雷烈合上書,修長的手指在封面上點了點。
“撞牆不至於。”
他聲音低沉,帶着一股子讓人安心的磁性,“她舍不得死。不過,姜建國這會兒應該比死還難受。”
姜小蠻來了興致,身子往前探了探,兩只眼睛亮晶晶的。
“怎麼說?是因爲錢沒了?”
“錢是小事。”
雷烈伸手,把她滑落在臉頰邊的一縷碎發別到耳後。指尖擦過她溫熱的耳垂,兩人的動作都微微一頓。
他收回手,指腹捻了捻,仿佛還殘留着那一抹細膩的觸感。
“上車前,我讓通訊員去了一趟街道辦。”
姜小蠻眨了眨眼:“去街道辦幹嘛?送喜糖?”
雷烈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那張冷硬的臉龐瞬間生動了幾分。
“送禮。”
他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折疊好的信紙,那是姜小蠻之前收進空間裏的那封信的——抄錄版。
姜小蠻瞪圓了眼睛。
“你什麼時候抄的?我怎麼不知道?”
她明明記得,那封信被她收進空間了,剛才上車前才拿出來給他看了一眼。
“掃一眼就記住了。”
雷烈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今天天氣不錯,“姜建國在信裏提到了幾個地點,還有他們銷贓的時間。街道辦的王主任正愁抓不到那個‘虎哥’的把柄,這份大禮,夠姜建國在裏面踩幾年縫紉機了。”
姜小蠻張着嘴,手裏的蘋果都忘了啃。
這男人,夠狠。
她原本只是想把姜建國的錢卷走,讓他沒法還賭債,被債主收拾。
雷烈倒好,直接把人送進去了,還順手送了個立功受獎的機會給街道辦。這叫什麼?這叫借刀殺人,還殺得名正言順,滴水不漏。
“雷團長。”
姜小蠻把蘋果換了只手,沖他豎起大拇指,“高,實在是高。我看你別叫活閻王了,叫活算盤得了。”
雷烈挑眉:“嫌我狠?”
“哪能啊。”
姜小蠻笑得眉眼彎彎,“這叫爲民除害。再說了,咱倆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偷家,你遞刀,這叫什麼?”
她歪着頭想了想。
“夫唱婦隨?”
雷烈看着她那副狡黠的模樣,心頭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軟軟的,癢癢的。
他以前覺得,娶媳婦就是完成任務,找個安分守己的女人,幫他照顧後方。可眼前這個女人,不安分,不守己,甚至膽大包天。
但他偏偏覺得,這日子,好像突然就有滋味了。
“這叫戰術協同。”
雷烈糾正道,身子微微前傾,靠近了她幾分。
車廂裏的空間本就狹窄,他這一靠近,那股強烈的荷爾蒙氣息瞬間將姜小蠻籠罩。
姜小蠻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背抵在了車廂壁上。
“行行行,戰術協同。”
她把手裏啃了一半的蘋果遞過去,試圖擋住男人那極具侵略性的目光。
“那爲了慶祝咱們協同作戰成功,請你吃蘋果?”
那蘋果上還留着她整齊的牙印,甚至沾着一點晶瑩的口水。
姜小蠻遞出去就後悔了。
這舉動,是不是有點太曖昧了?
她剛想縮回來,手腕卻被一只溫熱的大手扣住。
雷烈低頭,就着她的手,在那牙印旁邊,毫不猶豫地咬了一口。
“咔嚓。”
清脆的聲音在兩人之間炸開。
他嚼得很慢,喉結上下滾動,目光卻始終鎖在她的臉上,深邃得像是一汪要把人吸進去的深潭。
姜小蠻覺得指尖發燙,心跳莫名其妙地漏了一拍。
這男人吃個蘋果,怎麼吃出了一股子要把她拆吃入腹的架勢?
“甜嗎?”她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雷烈咽下果肉,舌尖無意間掃過唇角,帶走了一滴果汁。
他看着姜小蠻那張泛着紅暈的俏臉,聲音低啞得有些犯規。
“甜。”
不知道是在說蘋果,還是在說別的。
姜小蠻臉上一熱,幹脆把剩下的蘋果一股腦塞進他手裏。
“甜就都給你吃!撐死你!”
她抓起被子往頭上一蒙,像個鴕鳥一樣把自己藏了起來。
“睡覺!誰也別理我!”
被窩裏,姜小蠻摸了摸自己滾燙的臉,暗罵一句:沒出息,末世殺了那麼多喪屍都沒心跳加速,怎麼讓個糙漢子啃口蘋果就慌了?
雷烈看着那個鼓起來的被子包,眼底的笑意終於藏不住了。
他拿着那個半個蘋果,沒再吃,而是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窗邊的小桌上。
窗外,夜色深沉。
火車一路向西,朝着那片蒼涼卻遼闊的邊疆疾馳而去。
對於姜家來說,這是噩夢的開始。
但對於雷烈來說,這卻是他這輩子最期待的一次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