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明星稀,夏蟲啁啾。
宋家宅院一片靜謐,只餘廊下幾盞燈籠散發着昏黃柔和的光。
宋桃做賊似的溜進父親書房,踮着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那壇不算太重的梨花白抱了下來。
她又去廚房,摸索着裝了幾樣清淡的佐酒小菜,一起放在一個食盒裏。
深吸了好幾口氣,按捺住幾乎要跳出嗓子眼的心,宋桃提着食盒,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向西廂。
西廂的窗戶依舊透着燈光。
裴風似乎總有晚睡的習慣。
站在門外,宋桃再次深呼吸,抬手輕輕叩響了房門。
“進。”裏面傳來裴風平穩無波的聲音。
宋桃推門進去,臉上努力擠出一個自然的笑容,聲音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裴風,你還沒睡啊?”
裴風正坐在書案後,手中拿着一卷書,聞聲抬眸。
見到是她,以及她手中提着的明顯超出尋常分量的食盒,他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
“嗯。”他放下書卷,目光落在她因緊張而微微泛紅的臉上。
宋桃將食盒放在屋內的小圓桌上,手腳都有些不知道往哪裏放。
她打開食盒蓋子,露出裏面的酒壇和小菜,故作輕鬆道:“我睡不着,找了些酒菜來,我們說說話,好不好?”
月光和燈光交織下,少女的眼神閃爍,帶着一種孤注一擲的明亮和慌亂。
裴風靜默地看着她,沒有立刻回答。
他敏銳地察覺到了她今夜的不同尋常。
他微微蹙眉,視線掃過那壇尚未開封的酒,又落回她臉上。
就在宋桃以爲他會拒絕,心一點點沉下去時,他卻站起身,走了過來,在她對面的凳子上坐下。
“好。”他簡短應允。
宋桃心中一喜,連忙動手倒酒。
宋桃太緊張,手抖得厲害,清冽的酒液灑出來些許,在桌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將其中一杯推到裴風面前,自己則端起另一杯,像是爲了給自己打氣般,仰頭就喝了一大口。
“咳……咳咳……”酒液辛辣中帶着回甘,沖入喉嚨,讓她忍不住咳嗽起來,臉頰瞬間更紅了。
裴風看着她那副狼狽又可愛的模樣,眸色深了深,並未去動自己面前的酒杯,只是淡淡道:“慢些喝。”
宋桃緩過氣,覺得一股暖意從胃裏升騰起來,擴散到四肢百骸,那緊繃的神經似乎真的鬆弛了些許。
勇氣,也隨着這暖意一點點匯聚。
她放下酒杯,雙手放在膝上,絞緊了手指,抬起頭,目光直直地看向裴風。
借着酒意,她終於問出了盤旋在心頭許久的問題:
“裴風,你……你喜歡我嗎?”
話音落下,房間裏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
裴風顯然沒料到她會如此直接地問出這個問題。
他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墨黑的眸子對上她那雙充滿了期盼、緊張、以及一絲害怕被拒絕的脆弱的眼睛,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喜歡?
這個詞對他而言,太過陌生。
他的世界似乎從未有過如此直白的情感定義。
留在這裏,是因爲無處可去,是因爲傷勢未愈,也是因爲不排斥她的靠近,甚至隱隱貪戀那份毫無緣由的溫暖和生機。
但這便是喜歡嗎?
他沉默的時間越長,宋桃的心就越往下沉。
那點酒意帶來的勇氣正在迅速消退,失望和難堪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上,讓她鼻尖發酸,眼眶發熱。
就在她的眼淚即將奪眶而出的前一刻,裴風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而緩慢,帶着一種審慎的斟酌:“我不知何爲喜歡。”
不知何爲喜歡……
所以,是不喜歡了?
巨大的失落和委屈瞬間將她淹沒。她猛地站起身,眼淚終於忍不住滾落下來,帶着哭腔喊道:“你不知道?你怎麼會不知道!喜歡就是想要時時刻刻見到一個人,見到他就開心,見不到就想念!就是想把所有好的東西都給他!就是想要永遠和他在一起!”
她像是要把所有的情感都傾瀉出來,聲音帶着顫抖和絕望:“就像我喜歡你!從在桃林裏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歡你!我想對你好,想把所有的蜜餞都分給你,想永遠和你在一起!這就是喜歡!”
她哭着,又仰頭將杯中剩餘的酒一口飲盡,辛辣的液體灼燒着她的喉嚨,也灼燒着她的心。
酒意混雜着洶涌的情緒,讓她徹底失去了平日的怯懦和顧忌。
她繞過桌子,走到裴風面前,淚眼朦朧地看着他,帶着一種豁出去的勇氣,大聲道:“裴風!我們成親吧!”
“我不要等你想起來了!我不要管你以前是誰!我現在就要嫁給你!你答應我好不好?”
她伸出手,緊緊抓住裴風胸前的衣襟,仿佛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仰着滿是淚痕的小臉,固執地一遍遍地追問:“你答應我好不好?好不好?”
裴風徹底怔住了。
少女的告白如同最熾熱的岩漿,猝不及防地涌入他冰冷空寂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
她那帶着哭腔的、毫無保留的傾訴,她眼中那不顧一切的、灼熱的情感,都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和無措。
他低頭,看着近在咫尺的這張臉,淚水漣漣,卻依舊美得驚心動魄。
她抓着他衣襟的手指是那麼用力,指尖因爲激動而微微泛白。
她身上那股混合着酒氣和她本身甜香的氣息,強勢地包圍着他,擾亂了他一貫冷靜自持的呼吸節奏。
他應該推開她。
應該冷靜地告訴她,他記憶全無,前路未卜,身上可能背負着未知的危險,無法給她任何承諾。
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資格去接受這樣一份純粹而滾燙的感情。
然而,當他看着她那如同瀕死小獸般絕望又期盼的眼神,當他感受到她抓着自己衣襟那微微的顫抖,所有拒絕的話語,都卡在了喉嚨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一種強烈的悸動,緊緊纏繞住了他的心髒。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喜歡。
但他知道,他無法眼睜睜看着這雙眼睛裏的光,因他而徹底熄滅。
他抬起手,動作帶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輕柔,用指腹一點點擦去她臉上的淚痕。
他的指尖微涼,卻仿佛帶着電流,所過之處,引起她肌膚一陣細微的戰栗。
“莫哭。”他低聲說,聲音比剛才更加沙啞,帶着一種復雜難辨的情緒。
宋桃仰着頭,任由他擦拭,淚水卻流得更凶了。
她固執地看着他,等待着一個答案。
裴風深深地看着她,墨黑的眸子裏翻涌着驚濤駭浪,最終,卻緩緩沉澱爲無奈溫柔的堅定。
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他只是看着她,用那雙深邃眼眸,一字一句,清晰緩慢地說道:
“待我傷愈。”
“若彼時,你心意依舊。”
“我便娶你。”
宋桃的哭聲戛然而止。
她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巨大的狂喜如同煙花,在她腦海中轟然炸開,瞬間驅散了所有的委屈和絕望。
眼淚還掛在睫毛上,她卻已經控制不住地揚起了嘴角,那笑容帶着淚,如同雨後初霽的彩虹,絢爛得不可思議。
“真的?”她不敢置信地追問,聲音還帶着哭過的鼻音。
裴風看着她那瞬間由悲轉喜的模樣,心底那最後一絲遲疑,似乎也在這純粹的笑容裏融化了。
他點了一下頭。
“嗯。”
得到肯定的答復,宋桃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
她歡呼一聲,也顧不上什麼禮儀矜持,猛地撲進他懷裏,雙臂緊緊環住他的脖頸,將滿是淚痕的臉埋在他頸窩裏,又哭又笑:“太好了!裴風!太好了!你答應我了!你答應娶我了!”
溫香軟玉滿懷,少女柔軟的身體緊密地貼合着他,帶着滾燙的體溫和激動的心跳。
裴風身體再次僵硬,這一次,卻不是因爲排斥。
他僵硬的手臂,在空中停頓了許久,最終回抱住了她。
窗外,月華如水,靜靜流淌。
夏蟲的鳴叫似乎也變得溫柔起來。
宋桃依偎在裴風懷裏,感受着他沉穩的心跳和身上清冽的氣息,只覺得整個人都像是泡在了溫暖的蜜糖裏,幸福得快要暈過去。
她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不知道他的傷何時能好,不知道他恢復記憶後又會如何。
但此刻,他抱着她,他答應將來會娶她。
這就夠了。
對於陷入情網的少女而言,一個關於未來的承諾,便足以點亮整個黯淡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