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桃覺得自己像是踩在雲端,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周遭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耀眼奪目的金光。
自那夜裴風給出那個雖不即時卻重若千斤的承諾後,她的人生仿佛瞬間被注滿了蜜糖,每一個呼吸都帶着甜意。
她不再像之前那般,只是懵懂地沉浸在未婚夫妻的設定裏,而是開始以一種充滿幹勁和期盼的姿態,實實在在地籌備起來。
仿佛只要她準備得足夠充分,那個待他傷愈的未來就能更快地到來。
“阿娘,你看這匹西湖的軟煙羅怎麼樣?做寢衣又軟又透氣!”宋家庫房裏,宋桃像只忙碌的小蝴蝶,在一匹匹綾羅綢緞間穿梭,拿起一匹如水般柔滑的淡粉色軟煙羅,愛不釋手地貼在臉上摩挲,眼睛亮得驚人。
宋母跟在她身後,看着女兒那副喜氣洋洋、充滿活力的模樣,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那夜之後,宋桃雖未明說,但那藏也藏不住的歡喜和突然對婚嫁用品爆發出的巨大熱情,早已說明了一切。
宋父宋母私下裏也商議過,雖對裴風的來歷仍有疑慮,但見他氣度不凡,待女兒也算有心,女兒又一副非君不嫁的架勢,便也默許了,只盼着裴風真能如他所言,傷愈後便安定下來。
“這顏色襯你,”宋母笑着點頭,又指了指旁邊一匹正紅色的織金錦,“這匹留着做嫁衣的料子,改日請錦繡坊最好的師傅來給你量體裁衣。”
“嗯!”宋桃用力點頭,臉頰飛起紅霞,抱着那匹紅錦,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身穿嫁衣、與裴風並肩而立的情形。
她又跑去翻看各式各樣的繡樣,鴛鴦、並蒂蓮、喜鵲登梅……每一個寓意美好的圖案都讓她心動不已。
“阿娘,枕套上繡鴛鴦好不好?被面上繡百子圖是不是太早了……”她拿着花樣冊子,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臉上是待嫁少女的嬌羞與憧憬。
宋母耐心地一一解答,看着女兒這般模樣,心中那點因裴風來歷不明的擔憂,也被這濃濃的喜悅沖淡了不少。
罷了,只要女兒開心,只要那裴風是個靠得住的,其他的,便也不那麼要緊了。
從庫房出來,宋桃又一頭扎進了自己的閨房,翻箱倒櫃地找出所有她覺得好看的首飾、絹花、香囊,開始規劃着哪些可以做嫁妝。
她甚至開始偷偷留意起街坊鄰裏誰家媳婦廚藝好,盤算着等裴風傷好了,要學着給他做他喜歡的吃食。
這日,蘇婉來找她,一進房門就被滿床鋪的綾羅、繡樣和首飾晃花了眼。
“喲!我們宋大小姐這是要把整個繡莊和銀樓都搬回家不成?”蘇婉倚在門框上,笑着打趣。
宋桃見是她,也不害羞,反而興奮地拉她過來看:“蘇婉你快幫我看看,這並蒂蓮的繡樣和纏枝蓮的,哪個更好看?我想繡在帕子上。”
蘇婉拿起繡樣看了看,又瞥見宋桃眼底那掩不住的幸福光彩,故意拖長了語調,調侃道:“嘖嘖,這有的人啊,前些日子還愁雲慘霧地跑來問我他喜不喜歡我,這一轉眼,連帕子上繡什麼花兒都想好了?動作倒是快得很呐!”
宋桃被她打趣得滿臉通紅,作勢要打她:“你少取笑我!”
蘇婉笑着躲開,握住她的手,真心實意地道:“好啦好啦,不笑你了。看到你這般模樣,我是真的爲你高興。”
她壓低聲音,擠擠眼,“看來那晚的梨花白,效果卓著?”
宋桃的臉更紅了,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嘴角卻抑制不住地向上揚起,輕輕嗯了一聲,算是默認。
“裴公子那樣的人,能給出承諾,便是極難得了。”蘇婉收斂了玩笑的神色,認真道,“桃桃,你是有福氣的。”
“我知道。”宋桃用力點頭,眼中滿是甜蜜的篤定。
與此同時,西廂房內,卻並非一片祥和。
裴風盤膝坐於榻上,試圖如往常般引導體內那股微弱的氣流運轉周天,以期盡快恢復。
胸口的傷處已基本愈合,只留下一道粉色的疤痕,內裏的隱痛也幾乎消失。
李大夫前日來看過,只說再靜養些時日,便可嚐試些溫和的活動,恢復指日可待。
傷勢的好轉本該讓他心境稍鬆,然而,近幾日,每當他凝神靜氣,試圖深入那片空寂的記憶之海時,總有一些極其混亂卻帶着血腥氣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撞擊着他的意識。
不再是模糊的地圖輪廓,而是更爲具體、更爲殘酷的景象。
此刻,他閉目凝神,額角卻漸漸滲出細密的冷汗。
眉心緊蹙,仿佛正承受着某種無形的壓力。
殺——!
眼前不再是安靜的廂房,而是黃沙漫卷、血色彌漫的曠野!
狂風呼嘯,卷起腥鹹的血沫和沙礫,拍打在臉上,帶着灼熱的痛感。
他手中握着的,不再是虛無的空氣,而是一柄沉重、冰冷、刃口閃爍着寒光的長劍!
劍身沾滿了暗紅色的血液,正順着血槽滴滴答答地落下。
視野所及,是無數晃動的人影,穿着不同制式的甲胄,瘋狂地廝殺在一起。
刀劍碰撞的鏗鏘聲、利刃入肉的悶響、垂死者的哀嚎、戰馬的嘶鳴……各種聲音交織成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死亡交響樂。
他看到自己揮劍,動作快如閃電,精準而狠戾。
劍光閃過,便有一人捂着噴血的喉嚨倒下。
鮮血濺在他的臉上、甲胄上,溫熱而粘膩。
他感覺不到恐懼,感覺不到疲憊,只有一種冰冷的殺戮本能。
每一招每一式都簡潔有效,只爲奪走生命。
“保護將軍!”有人在他身側嘶吼。
將軍?誰是將軍?
他猛地回頭,視線穿過混亂的戰場,似乎想要捕捉到什麼,卻只看到一片晃動的刀光劍影和飛揚的塵土。
“呃!”
一股劇痛猛地從肩胛處傳來!
不是回憶中的痛,而是現實身體因情緒劇烈波動、內力紊亂而引發的舊傷刺痛!
裴風猛地睜開雙眼!
冷汗已浸溼了他背後的衣衫,呼吸急促而粗重。
那雙墨黑的眸子裏,不再是平日的沉靜空茫,而是充滿了未曾散盡的凜冽殺意和一絲深沉的戾氣。
他攤開自己的雙手,修長的手指微微顫抖。
掌心似乎還殘留着緊握劍柄的觸感,鼻尖仿佛還縈繞着那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沙場……征戰……殺戮……
這就是他的過去嗎?
那視人命如草芥的感覺,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熟悉。
與他此刻身處的這間寧靜溫馨的廂房,與窗外那尋常的市井之聲,與那個總愛捧着蜜餞、笑得一臉燦爛的少女,形成了無比尖銳、無比諷刺的對比。
他這樣的人滿身血腥,來歷不明,前路未卜……真的配得上她那份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的感情嗎?
真的能給她她所期盼的、平凡安寧的未來嗎?
“我便娶你。”
昨夜許下的承諾,此刻回想起來,竟顯得如此沉重,甚至有些可笑。
他抬手,用力按揉着刺痛的太陽穴,試圖將腦海中那些血腥的畫面驅散。
目光不經意間,落在了枕邊那只宋桃繡的針腳歪扭的平安符袋上。
青竹的紋樣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
一邊是少女笨拙卻真誠的祈願,一邊是記憶中冰冷殘酷的殺戮。
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內心激烈地沖撞着,讓他第一次對自己做出的決定,產生了深刻的動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若她知曉,她一心想要嫁的人,並非她想象中的落難公子,而可能是一個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修羅,她還會用那樣充滿愛慕和信任的眼神看他嗎?
那份他剛剛開始習慣甚至隱隱貪戀的溫暖,是否會在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徹底冰封瓦解?
裴風閉上眼,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窗外,隱約傳來宋桃和蘇婉告別時,那清脆如銀鈴般的笑聲,充滿了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那笑聲,此刻聽在他耳中,卻像是一根根細密的針,扎在他的心上。
他的傷,或許快要好了。
可他與她之間,那看似拉近的距離,卻因爲這片突然闖入的血色記憶,仿佛隔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