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後,裴風明顯變得更爲沉默。
並非刻意疏遠,卻像是有無形的壁壘悄然豎起,將他與周遭的一切,尤其是與宋桃,隔開了一層薄而堅韌的紗。
他依舊會回應宋桃的關切,會吃她送來的點心,甚至會在她興致勃勃地展示新得的婚嫁用品時,給出簡潔的肯定。
但宋桃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他看她的眼神,偶爾會變得極其復雜,像是在審視,又像是在掙扎。
那雙墨黑的眸子裏,時而會掠過她看不懂的暗影。
他待在房中的時間更長了,有時宋桃傍晚去找他,會發現他獨自站在窗前,望着沉落的夕陽,背影透出一種孤絕的寂寥,仿佛與這溫馨的小院格格不入。
宋桃那顆被幸福填滿的心,漸漸又被一絲不安纏繞。
她不明白,明明他已經答應了她,爲何反而像是離她更遠了?是傷勢反復了嗎?還是他後悔了?
這個念頭讓她坐立難安。
她不敢直接去問,怕聽到不想聽的答案,只能將這份不安化作更細致的關懷,更多的陪伴,以及更快的籌備婚事的動作。
仿佛只要將一切既定事實擺在他面前,就能牢牢抓住他。
這日午後,天氣有些悶熱,蟬鳴聒噪。
宋桃剛從繡坊取了修改好的嫁衣圖樣回來,滿心歡喜地想要拿給裴風看。
走到西廂廊下,卻見房門虛掩着,裏面靜悄悄的。
她輕輕推開門,只見裴風並未像往常一樣靜坐或看書,而是背對着門口,站在那幅懸掛在牆上的水墨山水畫前。
畫意空濛,遠山如黛,近水無波,一派超然物外的寧靜。
可他的身影凝立在畫前,緊繃的肩線卻透出一種與畫境截然相反的張力。
宋桃的腳步頓住了,心中的不安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
她捏緊了手中的圖樣,紙張發出輕微的窸窣聲。
裴風聽到了動靜,緩緩轉過身。
四目相對。
他的臉色比平日更顯蒼白,眼底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那墨黑的瞳孔深處,卻像是燃着兩簇幽暗的火苗,定定地鎖住她。
“桃桃。”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着一種宋桃從未聽過的嚴肅。
宋桃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應道:“嗯?”
裴風朝她走近兩步,在她面前站定。
他身形高大,帶着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細細描摹過她的眉眼,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入靈魂深處。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空氣仿佛都變得粘稠起來。
宋桃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
良久,裴風才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一字一句,極其緩慢而清晰地問道:“若我並非你所想的那般。若我的過去,並非清白,甚至沾染污穢與血腥。”
他頓了頓,目光緊攫着她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聲音更沉:“若我並非良人。”
“你,可會後悔?”
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咬着牙問出來的,帶着一種等待審判般的決絕。
宋桃的腦子像是被什麼重重砸了一下,瞬間一片空白。
她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黑暗和掙扎,看着他緊抿的薄唇和下頜繃緊的線條,一股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他不是良人?過去沾染血腥?
這是什麼意思?
巨大的信息沖擊讓她一時無法思考,本能驅使着她,脫口問出了那個盤旋在她心底最深處的也是最讓她恐懼的問題:
“你已有妻室?”
她的聲音帶着無法抑制的顫抖,眼圈瞬間就紅了。
這是她最不能接受的底線。
裴風顯然沒料到她會先問這個。
他愣了一下,隨即斬釘截鐵地、沒有絲毫猶豫地回答:“沒有。”
他的目光坦蕩而肯定,“此事,我可確信。”
沒有妻室。
宋桃緊繃的心弦驟然一鬆,幾乎要軟倒下去。
只要沒有旁人,只要他屬於她一個人,其他的好像都沒那麼可怕了。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壓下眼眶的酸澀,仰起頭,執拗地看着他,又問出了第二個問題,聲音依舊帶着哭腔,卻多了一絲勇氣:
“那你是壞人嗎?是那種濫殺無辜、欺壓良善的惡人嗎?”
這一次,裴風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些。他似乎在仔細斟酌,回憶着腦海中那些血腥破碎的畫面,審視着內心深處那份冰冷的殺戮本能。
最終,他迎上她清澈的帶着最後一絲期盼的目光,極其鄭重地搖了搖頭。
“不是。”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帶着一種源自骨子裏的傲然與篤定,“我所行之事,縱有殺戮,亦非爲私欲,絕非欺壓良善之徒。”
他無法告訴她更多,無法解釋戰場、使命或者別的什麼。
但他可以肯定,他記憶碎片中的自己,絕非卑劣無恥之輩。
聽到這個回答,宋桃眼底最後一絲陰霾也徹底散去了。
她看着他,看着這個即使失憶,骨子裏依舊堅守着某種底線和驕傲的男人。
她想起他重傷瀕死躺在桃林下的脆弱,想起他削制紙鳶時的專注沉穩,想起他解決鋪子麻煩時的冷靜睿智,想起他生澀卻溫柔地替她擦去眼淚,想起他鄭重許下我便娶你的承諾……
她或許不懂他的世界,不懂他口中的血腥意味着什麼。
但她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心。
她相信他。
只要他沒有別人,只要他不是惡人,只要他還是他——那個她第一眼在桃林下見到,就讓她心動的裴風。
其他的,都不重要。
宋桃的臉上,重新綻放出如同旭日般溫暖而堅定的笑容。
她向前一步,主動伸出手,握住了他因緊張而微微蜷起的手。
他的掌心微涼,帶着薄繭,她卻覺得無比安心。
“裴風,”她仰着頭,目光清澈而真摯,一字一句,如同立誓,“我不悔。”
“無論你過去如何,無論你將來想起什麼,只要你是裴風,只要你沒有騙我,只要你還願意娶我——”
她頓了頓,臉上飛起紅霞,聲音卻愈發清晰堅定:“我宋桃,此生此世,絕不後悔嫁給你!”
少女的話語,如同最熾熱的陽光,毫無保留地照進了裴風心中那片被血色記憶和沉重疑慮籠罩的冰原。
她那毫無條件的信任,那斬釘截鐵的不悔,像是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緊閉的心防。
他看着她,看着她在說出這番話時,那雙杏眼裏閃爍着的比星辰還要璀璨的光芒。
那光芒純粹滾燙,帶着一種足以融化一切堅冰的溫暖和力量。
一直緊繃着的心弦,在這一刻,轟然斷裂。
他反手握住了她柔軟的小手,力道之大,幾乎讓她感到一絲疼痛。
但他顧不上了。
他猛地低下頭,吻上她的紅唇。
“唔……”
宋桃徹底僵住了,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聲音都卡在了喉嚨裏。
她只能感覺到唇上傳來陌生而灼熱的觸感,帶着他清冽的氣息和一絲不容置疑的強勢。
他的吻毫無技巧可言,甚至帶着點橫沖直撞的笨拙和急切,卻無比真實,無比熾烈。
像是一個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瀕臨絕望的旅人,終於找到了甘泉,不顧一切地汲取着生命的源泉。
起初的震驚過後,一種奇異的感覺如同電流般竄遍宋桃的全身。
酥麻、悸動、羞澀、還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從心底深處升騰起來的巨大喜悅和歸屬感。
她生澀地回應了一下。
這細微的回應,如同點燃了最後的引線。
裴風的手臂猛地收緊,將她更緊密地擁入懷中,加深了這個吻。
窗外的蟬鳴不知何時停了,只剩下兩人急促的呼吸和心跳聲,在靜謐的午後交織回蕩。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宋桃覺得自己快要窒息,裴風才緩緩鬆開了她。
他的額頭抵着她的,呼吸依舊有些紊亂,墨黑的眸子裏,翻涌着濃烈得化不開的情潮,直直地望進她氤氳着水汽而顯得迷蒙羞澀的眼底。
宋桃的臉紅得像是要滴血,全身軟綿綿的,幾乎站立不住,全靠他攬在腰間的手臂支撐着。
她不敢看他那過於灼人的目光,羞赧地將滾燙的臉頰埋進他微涼的頸窩裏,小聲地帶着嗔怪嘟囔:“你……你欺負人……”
她的聲音軟糯甜膩,帶着事後的嬌慵,更像是一種無意識的撒嬌。
裴風聽着,感受着懷中人兒的溫順與依賴,心底那片冰原徹底消融,涌動着前所未有的暖流和滿足。
他收緊了手臂,將她更深地嵌入自己懷中,下頜輕輕抵着她的發頂,嗅着她發間淡淡的皂角清香和屬於她的甜軟氣息。
他沒有說話。
但這一刻的沉默,卻比任何語言都更能表達他內心的激蕩與確認。
所有的疑慮、掙扎、對過去的恐懼和對未來的不確定,在她那句絕不後悔和這個失控的吻面前,似乎都暫時失去了重量。
他或許依舊想不起自己是誰,依舊背負着未知的過去和潛在的危險。
但此刻,他無比清晰地知道——他懷中這個單純、勇敢、給予他毫無保留信任與愛意的少女,是他無論如何,也絕不能放手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