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京城的風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在臉上生疼。年關將近,本該是家家戶戶準備團圓喜慶的時候,紫禁城內外卻籠罩在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肅殺與壓抑裏。陸沉舟“通敵叛國”一案,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走完了“三司會審”的過場,案卷堆積如山,鐵證(至少表面如此)“確鑿”,只待陛下朱筆一揮,便可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然而,那道最終定罪的聖旨,卻遲遲未下。
朝堂之上,暗流涌動。與陸沉舟有舊的幾位將領或被明升暗降調離實權職位,或因“小過”被申飭罰俸,再無人敢公開爲其發聲。彈劾的奏章卻未曾停歇,範圍隱隱擴大,開始波及一些與軍方聯系密切、或在北境事務上持強硬態度的文官。人人自危,噤若寒蟬。
江浸月仿佛徹底變成了皇帝手中最鋒利也最聽話的一把刀。他不再過問任何與陸沉舟或北境舊案相關的事宜,全身心撲在江南鹽稅新政的推行上,手段雷厲風行,甚至稱得上酷烈,短短月餘,便將幾個阻力最大的府縣整治得服服帖帖,彈壓下去好幾起士紳商賈的“鬧事”,稅銀收繳數額陡增。奏報傳入宮中,皇帝罕見地當衆嘉獎,賞賜豐厚。
他變得比以往更加沉默,更加冷峻。每日除了處理公務,便是閉門謝客,連內閣同僚的尋常邀約都很少赴。緋色官袍襯得他面色愈發蒼白,眼底總凝着一層化不開的寒冰,看人時那目光平靜無波,卻莫名讓人心底發毛,不敢直視。
只有深夜獨自回到江府竹幽齋,卸下所有僞裝,對着窗外沉沉夜色時,那眼底深處,才會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虛無的疲憊與空洞。案頭那半塊玄鐵兵符,被他鎖進了最深的暗格,不再取出。仿佛連同那段短暫交匯又戛然而止的糾葛,也一並封存。
他知道皇帝在等什麼。等一個更“合適”的時機,等陸沉舟最後一點“價值”被榨幹,等朝中該清理的“雜質”被剔除幹淨,等邊關可能因陸案而起的“漣漪”被徹底撫平。然後,那顆棋子,便會以一種“合情合理”的方式,悄然消失。
而他江浸月,只需要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扮演好一個忠誠、能幹、且對某些舊事“徹底遺忘”的臣子角色。至於心底那份早已凍結成冰的痛楚與無力,無人知曉,也…無需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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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愁澗,“淵巢”。
時間在這裏仿佛失去了意義,只有儀器規律的滴答和藥液流動的汩汩聲,標記着生命被精密“調整”的過程。
陸沉舟所在的囚室,慘白恒定的光線依舊。他依舊躺在合金床上,插滿管線,但情況已與一月前大不相同。
那些猙獰的舊傷疤被精心處理過,表面覆上了一層仿生皮膚,顏色與周圍肌膚略有差異,像是某種特殊的“功勳章”。他臉上不再有瀕死的灰敗,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營養充足的、卻缺乏生氣的紅潤。肌肉因長期臥床和藥物作用而有些鬆弛,但骨架依然寬闊。
最大的變化,來自他的眼睛。
此刻,他睜着眼。那雙曾經燃燒着不屈火焰、如同淬火黑曜石般的眼眸,此刻卻是一片空洞的茫然。瞳孔對光線的反應有些遲鈍,視線沒有焦距,只是直直地望着上方慘白的天花板,仿佛那裏有什麼吸引他的東西,又仿佛什麼也沒看。
韓醫官站在床邊,手裏拿着一個巴掌大小、閃爍着幽藍光芒的平板狀儀器,屏幕上快速刷過一行行復雜的數據和波形圖。
“統領,‘織夢’第七十三周期結束。核心自我認知‘陸沉舟’標籤關聯度已降至百分之九點四,低於預設閾值。關鍵記憶節點覆蓋率達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殘留碎片呈現高度無序化,無法串聯成有效敘事。情緒‘錨點’中,憤怒、仇恨等負面情緒指向性已被成功引導並固化,目標對象爲:北境‘天狼部’殘黨、黑山隘口‘不明勢力’、以及…朝中部分‘勾結邊將、敗壞軍紀’的文官集團。”韓醫官匯報着,語氣帶着一絲完成艱巨任務後的麻木,“正向情感錨點…未檢測到顯著殘留。”
站在一旁的暗羽衛統領,面色冷峻地看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數據,又看了看床上眼神空洞的陸沉舟,微微頷首。
“行爲反射測試結果?”
韓醫官切換了屏幕畫面,上面開始播放一些片段:畫面中,陸沉舟(在藥物和微弱電流刺激下)對屏幕上出現的北境地圖特定區域(黑山隘口附近)、某些特定胡人裝束的形象、以及幾個被標注爲“通敵文官”的模糊畫像,表現出了明顯的肌肉緊繃、心率加快、瞳孔收縮等攻擊或警惕性生理反應。而當畫面切換到皇帝畫像、龍旗、或是“忠君報國”等文字時,則呈現出心率平穩、甚至微微放鬆的狀態。
“條件反射建立初步成功。對預設‘敵人’符號產生本能敵意,對皇權象征產生正向服從傾向。”韓醫官道,“但高級認知功能和戰術指揮能力因記憶擦除和藥物影響,暫時處於抑制狀態。需要進行系統的‘本能戰鬥’和‘基礎戰術’植入訓練,才能恢復部分實用價值。”
“足夠了。”統領淡淡道,“陛下要的,首先是一把聽話的、指向明確的刀。至於這把刀有多鋒利,可以慢慢打磨。”他頓了頓,“身體機能恢復如何?”
“外傷已基本愈合,內腑功能恢復至七成左右,可以承受中等強度的體能訓練和進一步藥物調整。”
“開始下一階段。”統領命令,“啓動‘戰傀’基礎訓練程序。同步,進行‘忠誠烙印’深化處理。我要他在離開‘淵巢’之前,聽到陛下的名字,就像獵犬聽到主人的哨音。”
“是。”韓醫官應下,在平板上快速操作。
統領又走向另一側的囚室。蘇鈺依舊昏迷着,臉色比之前好了一些,青黑褪去,轉爲一種不健康的蒼白。左腿的傷口已經愈合,留下大片扭曲猙獰的疤痕,但內部神經和肌肉的損傷顯然不可逆,即使醒來,那條腿也基本廢了。
“他呢?”統領問。
“毒素清理完成百分之八十六,殘餘部分已與神經組織共生,難以徹底剝離,但已無致命威脅。‘涅槃丹’反噬造成的經脈損傷嚴重,武功盡廢。意識層面…”韓醫官調出蘇鈺的監測數據,“抵抗極其頑強。我們嚐試了三次低強度‘意識探針’,均遭到強烈且混亂的潛意識反擊,數據駁雜,無法有效讀取。他的大腦似乎…有一套自我保護的、非邏輯的屏障,可能與長期接觸毒素和特殊訓練有關。”
“讀不出來?”統領皺眉。
“不是完全讀不出,而是讀出來的信息碎片化嚴重,且真假難辨,充滿了大量互相矛盾的記憶碎片、藥物配方、毒物性狀,還有…一些意義不明的圖像和符號,像是某種密語或圖騰。”韓醫官指着屏幕上滾動的、雜亂無章的信息流,“強行加大探針強度,可能導致他腦死亡或徹底精神錯亂,失去所有價值。”
統領盯着屏幕上那些閃爍的、無法解讀的碎片,眼神冰冷。“那就先留着。維持生命體征,慢慢磨。一個能抵抗‘意識探針’的大腦,本身就有研究價值。另外,查清他身份了嗎?”
“數據庫比對有了初步結果。”韓醫官切換畫面,顯示出一份殘缺的檔案和幾張模糊的畫像,“江南,七年前因‘勾結海寇、私販鹽鐵’被查抄的世家,蘇氏。有一庶子,名澈,年歲相貌與目標有六七分相似,家族敗落後失蹤。蘇氏當年倒台,背後似乎有宮裏和江南鹽政方面的影子。若真是此人…他潛入太醫院,查‘離魂蔓’和王守仁,恐怕不單單是爲了某個組織,更可能是…想查清家族覆滅的真相,甚至…報仇。”
“復仇?”統領眼中閃過一絲玩味,“有意思。把這條線索記下,或許…以後用得着。繼續監控,嚐試用他熟悉的毒物或醫學符號進行潛意識引導,看能不能繞開屏障,找到有價值的信息。注意,別弄死了。”
“明白。”
統領最後看了一眼兩個囚徒,一個眼神空洞如傀儡,一個深陷昏迷如沉淵,轉身離開了囚室。
玄鐵門無聲閉合。
陸沉舟空洞的眼神依舊望着天花板,仿佛那裏有什麼吸引他的東西,又仿佛什麼也沒看。只是在儀器屏幕看不到的、被拘束帶固定的右手手腕內側,那處極隱蔽的、三年前留下的舊箭疤,在慘白的光線下,似乎…極其輕微地,抽動了一下。
而昏迷中的蘇鈺,在儀器監測不到的潛意識最深處,一些破碎的畫面正在無序地沖撞:江南老宅沖天的大火,嫡母尖厲的詛咒,父親冷漠的背影,老郎中枯瘦卻溫暖的手,吳伯嚴肅的臉,各種藥材毒草的氣味,還有…一張模糊的、卻讓他心口莫名揪緊的、染着血污卻眼神執拗的武將的臉…
那些畫面混亂交織,如同被打碎的萬花筒,卻固執地不肯徹底消散,在他被藥物和“意識探針”反復沖刷的大腦裏,構築起一片無人能完全攻破的、混亂而堅韌的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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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三,小年。
京城西郊,官道旁的驛站迎來了一隊風塵仆仆、裝束奇特的行商。約莫十來人,趕着幾輛滿載皮毛、藥材和西域雜貨的大車,個個面帶倦色,口音混雜,像是走了很遠的路。
爲首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精瘦漢子,自稱姓胡,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話,向驛丞打聽進城的手續和最近的貨棧行情,出手頗爲闊綽,打賞的銀角子成色極好。
驛丞見多了南來北往的客商,並未多心,只按例查驗了他們的過所文書——文書齊全,蓋着河西走廊某處邊鎮的官印,日期也新。他一邊登記,一邊隨口問:“胡老板這年關將近的,還往京城跑生意?路上可不太平吧?”
胡老板嘆口氣,搓着手道:“誰說不是呢!要不是這批貨要緊,買家催得急,誰願意這冰天雪地的趕路!路上是遇到了幾波不開眼的毛賊,幸虧咱們帶的護衛還算得力。唉,這世道…”
驛丞附和着唏噓兩句,便放行了。胡老板一行在驛站稍事休息,喂了馬,便重新套車,朝着京城方向緩緩行去。
隊伍中,一個一直低着頭、裹着厚厚皮襖、看起來像是賬房或隨行大夫的瘦小身影,在馬車顛簸中,微微抬了下頭,露出一雙與商旅氣質截然不同的、異常清澈銳利的眼睛,飛快地掃了一眼遠處巍峨的京城城牆,又迅速垂下。
沒人注意到,他攏在袖中的手裏,緊緊攥着一枚顏色暗沉、邊緣有燒灼痕跡的黑色箭頭殘片,與烏倫格曾在鬼哭原發現、蘇鈺從陸沉舟傷口取得的那兩枚,質地紋路,如出一轍。
更沒人知道,在這隊看似普通的行商攜帶的貨物最底層,那個密封的、貼着“貴重藥材”標籤的木箱夾層裏,除了確實值錢的雪蓮和蟲草,還藏着一卷用特殊藥水浸泡過的、幾乎看不出字跡的陳舊羊皮紙,以及幾封邊緣焦黃、字跡潦草的信函殘頁。
那羊皮紙上,用某種近乎失傳的古老文字,勾勒着草原部落的遷徙路線和祭祀標記。而信函殘頁上,零星能辨認出“丙辰年…東宮…急用…離魂蔓…王太醫密呈…”、“黑山…交易…軍械…地圖…趙…”、“風鳴谷…可嫁禍陸…”等破碎字句。
這隊“行商”,並非真正的商旅。
他們來自更遙遠的西方,穿過河西走廊,橫跨大漠,一路僞裝,歷經艱險,才抵達京城。目的,並非販賣貨物。
而是…送信。
送一封可能揭開驚天秘密、也可能引發更大血雨腥風的…“信”。
馬車轆轆,碾過官道上的殘雪,駛向那座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涌的皇城。
山雨欲來,風已滿樓。而棋盤之上,看似塵埃落定的死局,似乎…又有了新的、無人預料到的棋子,正悄然落入。
只是這枚棋子,會將僵局帶向何方,是破局重生,還是…更徹底的毀滅與瘋狂?
無人知曉。
只有鷹愁澗深處的冰冷儀器,皇宮中皇帝深不可測的眼神,江府竹幽齋裏那盞孤燈,以及…那隊緩緩靠近京城的、攜帶秘密的行商,在各自的位置上,默然等待着,命運齒輪下一次的咬合與轉動。
臘月二十八,年關已至,京城卻無半分喜慶。連日大雪,將朱門碧瓦、長街窄巷都覆上一層厚重的、令人窒息的潔白。風卷着雪沫子,抽打在行人臉上,冰冷刺骨。店鋪大多關門歇業,街上行人稀少,偶有車馬碾過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悶響,更添寂寥。
然而,表面的沉寂之下,是更加洶涌的暗流。
刑部大牢深處,一間經過特殊加固、卻異常“幹淨”的單人囚室。這裏沒有詔獄的污穢血腥,牆壁刷得雪白,地面幹燥,甚至有一張鋪着厚褥的木床和一張小桌。炭盆裏銀霜炭燒得正旺,驅散了牢獄固有的陰寒。
陸沉舟靠坐在床上,身上穿着一套幹淨的灰色棉布囚衣,頭發也重新長出短短一茬,臉上那些猙獰的外傷已愈合大半,只留下淺淡的疤痕。他面色依舊蒼白,但已不是瀕死的灰敗,而是一種缺乏血色的、近乎瓷器的質感。眼神…空洞依舊,望着對面牆壁上某處虛無,仿佛一尊沒有靈魂的雕像。
牢門打開,郭奉親自陪着一位身着御前侍衛服飾、面容冷峻的年輕軍官走了進來。正是“暗羽衛”那位統領,對外身份是御前四品帶刀侍衛,姓厲,名鋒。
“陸將軍,”郭奉臉上堆着笑,語氣卻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這位是御前厲侍衛,奉旨前來…看看你。”
陸沉舟緩慢地轉動眼珠,視線落在厲鋒身上。那目光空茫,沒有任何情緒,仿佛看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件。
厲鋒面無表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對郭奉道:“有勞郭侍郎。陛下有口諭,要單獨問陸將軍幾句話。”
郭奉會意,連忙躬身:“下官明白,下官這就告退。”他退了出去,牢門重新關上,只留兩名厲鋒帶來的、同樣面無表情的侍衛守在門外。
厲鋒走到床前,居高臨下地看着陸沉舟,沒有說話,只是從懷中取出一塊半個巴掌大小、刻着龍紋的赤金令牌,在陸沉舟眼前緩緩展示。
陸沉舟空洞的眼神,在看到那龍紋令牌的瞬間,幾不可察地凝滯了一下。隨即,他那張幾乎沒有表情的臉上,肌肉極其細微地抽動,仿佛在努力回憶什麼,又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他嘴唇翕動,發出幹澀嘶啞、卻異常清晰的兩個字:
“陛下…”
聲音裏沒有敬畏,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被深刻烙印後的、條件反射般的順從。
厲鋒眼中閃過一絲滿意,收起令牌,沉聲道:“陸沉舟,陛下念你曾有微功,又罹此大難,神智受損,特許你戴罪立功。你可願意?”
陸沉舟的目光重新變得空洞,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凝滯只是幻覺。他沒有立刻回答,過了幾息,才緩慢而僵硬地點了點頭。
“很好。”厲鋒語氣不變,“陛下需要一把刀,一把鋒利的、只聽從陛下命令的刀。你,就是這把刀。從今日起,你不再是待罪之身陸沉舟,你是‘影刃’,陛下手中最隱秘的利刃。你的任務,是清除所有危害朝廷、危害陛下的隱患。明白嗎?”
“影刃…清除…隱患…”陸沉舟喃喃重復,語調平板,如同復讀機。
“第一個任務,”厲鋒俯身,湊近他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查清西郊慈雲庵一帶,近來所有可疑人物及動向,尤其是…可能與北境‘天狼部’殘黨,或朝中某些‘心懷叵測’之臣有勾連者。必要時…可自行處置。”
“天狼部…殘黨…心懷叵測…”陸沉舟再次重復,空洞的眼神深處,似乎有什麼極其微弱的東西閃爍了一下,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厲鋒直起身,對門外道:“進來。”
門開,一名侍衛捧着一套折疊整齊的黑色勁裝、一雙皮靴、以及一把沒有任何標識、刃口泛着幽藍冷光的狹長橫刀,走了進來。
“換上。從側門離開。會有人帶你到該去的地方,告訴你該知道的一切。”厲鋒命令道,“記住,從此刻起,你只爲陛下存在。若敢有異心,或任務失敗…”他沒有說下去,但眼中冰冷的殺意,已說明一切。
陸沉舟動作遲緩地下了床,開始換衣服。他的動作有些笨拙,似乎對這具身體的操控還不甚熟練,但力量感明顯,肌肉線條在黑衣下隱約起伏。當他拿起那把橫刀時,手指拂過冰冷的刀鞘,停頓了一瞬,隨即握緊,仿佛那本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換好衣服,他跟在厲鋒身後,沉默地走出囚室,穿過幽暗的甬道,從刑部大牢一個極其隱蔽的側門離開,踏入了漫天風雪之中。
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白茫茫的街巷盡頭,如同滴入雪水中的一點墨跡,轉瞬無蹤。
郭奉站在不遠處一座角樓的陰影裏,望着陸沉舟消失的方向,臉上那點慣常的諂笑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着驚悸、忌憚和深深不安的復雜神色。他知道,陸沉舟這一走,再出現時,恐怕…就不再是原來那個陸沉舟了。皇帝用這種詭異的方式“赦免”並“啓用”一個“認罪”的叛將,所圖必然極大。而這把重新磨利的“刀”,第一個會砍向誰?
他不敢深想,只覺得這年關的風雪,冷到了骨頭縫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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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江府。
雖近年關,江府上下卻無半點張燈結彩的準備,依舊是一片肅穆冷清。書房內,江浸月正在聽管家稟報年節往來和各處莊子的賬目,神色淡漠,仿佛在聽與己無關的事情。
忽然,門外傳來急促卻克制的腳步聲,是留在內閣值房當值的心腹長隨。
“爺,”長隨進門,臉色有些發白,也顧不得行禮,壓低聲音急道,“宮裏剛傳出的消息…陸…陸沉舟,被陛下…從刑部大牢提走了!不是押赴刑場,是…是換了衣服,由御前厲侍衛親自帶走的!去向不明!”
江浸月執筆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一滴墨汁滴落在賬冊上,緩緩暈開。他沒有抬頭,只是淡淡“嗯”了一聲,仿佛早有預料。
長隨見他如此平靜,反而更加不安:“爺,這…陛下這是何意?那陸沉舟不是已經認罪…”
“陛下自有聖裁。”江浸月打斷他,聲音平靜無波,“此事,不必再提,更不可外傳。下去吧。”
長隨張了張嘴,終究不敢多問,躬身退下。
書房內重歸寂靜。江浸月放下筆,目光落在賬冊上那團墨漬上,看了很久。窗外的雪光映在他臉上,一片冷白。
提走了…去向不明…
不是處死,而是“提走”。
皇帝果然…把他變成了“刀”。
一把指向不明、卻絕對忠誠於皇帝的、淬毒的刀。
那麼,第一個任務會是什麼?清理北境“餘孽”?還是…朝中“異己”?
自己,在這份“異己”名單上嗎?
江浸月緩緩閉上眼。心中那片早已冰封的死寂裏,似乎又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滲入一絲更深的、近乎麻痹的寒意。
也好。
如果最終的結局,注定要由那把“刀”來執行…
或許,也是一種…解脫。
只是,在解脫之前…
他重新睜開眼,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潭。他喚來另一個更爲隱秘的心腹侍衛。
“讓我們的人,盯緊西郊,尤其是…慈雲庵方圓二十裏內,所有進出人馬,無論官民,無論做什麼,事無巨細,每日一報。另外,”他頓了頓,聲音更低,“查一查,最近一月,京城內外,可有從西北方向來的、不同尋常的商隊或旅人,尤其是…攜帶特殊貨物,或人員構成復雜的。”
“是!”侍衛領命,無聲退去。
江浸月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凜冽的風雪立刻灌入,吹得他衣袂翻飛,黑發舞動。他望着庭院中積滿厚雪的枯樹,眼神渺遠。
陸沉舟…不,“影刃”…
我們,還會再見嗎?
再見時,是敵…是友?
還是…只是執刀者與被清除的目標?
風雪嗚咽,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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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慈雲庵廢墟往西十裏,一處背風的山坳裏,悄然搭起了幾頂厚實的皮帳篷。正是那隊自稱“胡老板”的行商。
篝火在帳篷中央燃燒,驅散着冬夜的酷寒。胡老板(或許該叫他的真名,赫連達,一個典型的草原名字)正與幾個心腹圍坐在火邊,低聲商議。他們已在此潛伏數日,白日派人裝作采買或迷路的旅人,在附近探查,夜間則聚在一起匯總信息。
“頭兒,慈雲庵那邊,明顯被人仔細清理過,但手法…很詭異。不像是官府常規的清理現場,倒像是…用了一種能快速分解屍骨和血跡的藥粉,中原少見。”一個臉上帶疤的漢子低聲道,他是隊伍裏的追蹤好手。
“附近的山林裏,新鮮的血跡和打鬥痕跡也不少,時間就在一個月內,同樣被處理過,但不如慈雲庵徹底,還留了些蛛絲馬跡。”另一人補充。
赫連達眉頭緊鎖,摩挲着懷裏那枚黑色箭頭殘片。“‘天狼部’的祭器標記…內遷投靠中原權貴的那一支‘影狼’,最擅長的就是這種隱秘清除和追蹤。看來,他們確實在這裏活動過,而且…可能遭遇了第三方,發生了沖突。”
“頭兒,咱們要找的人…那個叫陸沉舟的將軍,還有可能活着嗎?”一個年輕些的隊員忍不住問,“中原皇帝都給他定罪了,聽說馬上就要殺頭。”
赫連達沉默片刻,搖了搖頭:“不知道。但大祭司的預言不會錯,‘聖物’的感應也不會錯。那半塊‘狼神祭器’核心,最後出現的位置就在這一帶,而且與陸沉舟的命運產生了強烈共鳴。我們必須找到他,或者…找到祭器。這關系到部族能否擺脫‘影狼’的詛咒,也關系到…當年那場導致‘天狼部’分裂、聖物失竊的陰謀真相。”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銳光:“還有,我們帶來的那些東西…‘丙辰年’、‘東宮’、‘離魂蔓’…這些線索,也必須送出去。中原的水太深,光靠我們,掀不翻這潭死水。得找到…值得信任,也有能力插手的人。”
“誰?”衆人看向他。
赫連達的目光投向帳篷外風雪彌漫的、京城的方向,緩緩吐出三個字:
“江浸月。”
“他?”疤臉漢子疑惑,“那可是皇帝的心腹,出了名的冷面閣老,跟咱們要找的陸沉舟還是死對頭…”
“正因如此。”赫連達道,“大祭司通過‘聖物’碎片感應到,陸沉舟身上,有一道極其隱秘、卻異常堅韌的‘羈絆’,另一端…就系在這位江閣老身上。那不是敵人該有的‘線’。而且,我們打聽過,這位江閣老,早年曾與已故的端肅太子有過交集。‘丙辰年’、‘東宮’…這些事,他恐怕比任何人都想知道真相。敵人的敵人未必是朋友,但有共同目標的人,或許可以…合作。”
“怎麼接觸?咱們這樣貿然去找,恐怕沒見到人,就被當奸細抓了。”年輕隊員擔心道。
赫連達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巧的、非金非木的令牌,上面刻着一個扭曲的狼頭符文,與箭頭殘片上的紋路同源。“用這個,還有…我們帶來的那封‘信’。想辦法,送到江浸月府上,或者…他絕對信得過的人手中。不必表明身份,只需讓他看到東西。他若真如大祭司預言那般,是‘破局之眼’,自然會明白該怎麼做。”
他將令牌和一份用特殊藥水書寫、晾幹後字跡隱去、需用火烤才能顯形的密信交給疤臉漢子:“阿古拉,你身手最好,也最機警。明天想辦法混進城,找機會,把東西送進江府。記住,寧可失敗,不可暴露。若事不可爲,立刻撤回。”
“明白!”疤臉漢子阿古拉鄭重接過,貼身藏好。
篝火噼啪作響,映照着帳篷內一張張凝重而堅毅的臉。他們遠離故土,穿越險阻,攜帶秘密而來,如同投入漆黑湖面的石子,不知能激起多大的漣漪,也不知…自己是否會無聲沉沒。
而此刻,距離他們營地不到五裏的一處山崖上,一個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塑,靜靜佇立。正是剛剛離開刑部大牢、被賦予“影刃”之名的陸沉舟。
他眼神空洞地俯視着下方山坳裏那幾點微弱的篝火光,手中的橫刀在雪光下泛着幽藍的寒芒。厲鋒交給他的第一個任務信息,在腦海中回響:“慈雲庵附近…可疑人物…北境‘天狼部’殘黨…”
下方那些帳篷,那些隱約的人影,帶着草原的氣息…
他的手指,緩緩收緊,握住了刀柄。
空洞的眼底,似乎有什麼被強制壓抑的東西,極其輕微地掙扎了一下,隨即,又被更深沉、更冰冷的“指令”覆蓋。
身影悄無聲息地滑下山崖,如同捕食前的夜梟,向着那幾點篝火,緩緩逼近。
風雪更急,將一切聲響與痕跡,迅速掩蓋。
新的獵殺,即將開始。
而獵物與獵手的身份,在這迷局之中,早已模糊不清。
臘月二十九,雪虐風饕。
京城西郊,通往慈雲庵方向的官道早已被積雪封埋,人跡罕至。然而在距離慈雲庵廢墟約七八裏的一處背風山坳裏,幾頂厚實的皮帳篷在及膝深的雪中倔強地支棱着,帳篷頂上積了厚厚一層雪,與周圍山石幾乎融爲一體。篝火早已熄滅,只剩幾縷殘煙在凜冽的寒風中掙扎着扭動幾下,便消散無蹤。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風穿過枯枝和岩石縫隙時發出的、如同鬼哭般的尖嘯。
忽然,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急促的馬蹄踏雪聲由遠及近!不是一匹,是至少七八匹,蹄聲沉悶,顯然馬蹄包裹了厚布。聲音來自山坳入口方向,迅速逼近!
帳篷裏立刻有了動靜,衣甲摩擦和兵器出鞘的細微聲響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幾道人影迅速閃到帳篷門簾後,透過縫隙緊張地向外窺視。
來的是七八個騎手,皆着黑色勁裝,外罩同色披風,臉覆金屬面罩,只露出一雙雙冰冷無情的眼睛。馬匹也是清一色的黑鬃黑尾,在雪地裏格外扎眼。爲首一人,身形挺拔,未覆面,正是御前侍衛厲鋒。
他們並未直接沖入營地,而是在距離帳篷二十餘步外勒馬停住。厲鋒目光銳利地掃過那幾頂靜悄悄的帳篷,又看了看周圍雪地上新鮮的足跡和熄滅不久的篝火餘燼,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裏面的朋友,不必躲了。”厲鋒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風聲,傳入每個帳篷,“大雪封山,在此結營,所爲何事啊?”
帳篷內一片死寂,無人應答。
厲鋒也不以爲意,繼續道:“本官奉旨巡查西郊,緝拿可疑人等。爾等形跡鬼祟,藏匿深山,恐非良善。若識相,出來回話,查驗無誤,自可放行。若負隅頑抗…”他頓了頓,手輕輕按在了腰間刀柄上。
依然無人回應。
厲鋒眼中寒光一閃,不再廢話,抬手一揮:“搜!若有反抗,格殺勿論!”
身後六名黑騎齊聲應諾,動作整齊劃一地翻身下馬,兩人一組,如同捕食的獵豹,無聲而迅猛地撲向三頂帳篷!他們腳步輕盈,在雪地上只留下極淺的足跡,手中狹長的橫刀已然出鞘半尺,刃口在雪光下泛着幽藍的冷芒。
“跟他們拼了!”最右側的帳篷裏,猛地爆發出一聲粗豪的怒吼,用的是帶着濃重胡音的漢話!緊接着,帳篷簾子被猛地掀開,三個穿着皮襖、手持彎刀的彪悍漢子怒吼着沖了出來,正是赫連達手下的隊員!
他們顯然知道無法善了,一照面便使出全力,彎刀帶着淒厲的風聲,劈頭蓋臉砍向最先逼近的兩名黑騎!
“叮!叮當!”
金鐵交鳴聲驟然炸響!火星迸濺!
黑騎的身手遠超這些草原漢子預料!他們並未硬接,而是以極其詭異靈活的步伐閃開劈砍,手中橫刀如毒蛇吐信,角度刁鑽地刺向對手必救之處!招式簡潔狠辣,毫無花俏,完全是戰場殺人技!
只一個照面,一名草原漢子便被橫刀刺穿了肩胛,慘叫一聲,彎刀脫手!另一名漢子勉強架開一刀,卻被緊隨而來的另一名黑騎一腳踹中胸口,倒飛出去,砸塌了半邊帳篷!
中間的帳篷和左側的帳篷也幾乎同時被攻破!怒吼聲、兵刃碰撞聲、悶哼聲、利刃入肉的噗嗤聲、以及瀕死的慘嚎瞬間充斥了小小的山坳!鮮血潑灑在潔白的雪地上,迅速暈開一團團刺目的猩紅,又迅速被寒冷凍結,變成暗褐色的冰渣。
戰鬥爆發得突然,結束得也快。這些草原漢子雖然勇悍,但人數處於劣勢,且對手是訓練有素、裝備精良、配合默契的“暗羽衛”精銳,又是猝然發難,幾乎沒有還手之力。
不到半盞茶功夫,喊殺聲便徹底平息。
三頂帳篷被徹底掀翻、撕裂。雪地上橫七豎八躺着七八具屍體,大多是草原漢子,也有兩名黑騎倒下,一個咽喉被彎刀劃開,一個胸腹被捅穿,鮮血汩汩流出,迅速在身下凝結。
厲鋒依舊端坐在馬背上,冷眼看着這一切,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死的不是人,只是清理掉了一些礙眼的蟲子。
一名黑騎上前,在他馬前單膝跪地稟報:“統領,斃敵七人,俘一人重傷。我方陣亡兩人,輕傷一人。未發現目標人物赫連達及核心物品。”
厲鋒眉頭微蹙:“跑了?”
“應是提前察覺,從營地後方撤離,雪地上有新鮮足跡通往山林深處,足跡凌亂,應未走遠。”
厲鋒抬眼,望向營地後方那片被積雪覆蓋、更加幽深黑暗的針葉林。就在他目光所及之處,樹林邊緣的陰影裏,一個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靜靜佇立。
正是“影刃”陸沉舟。
他不知道何時到的,也不知道在那裏站了多久。黑色的勁裝讓他幾乎與樹林陰影融爲一體,只有手中那把橫刀的刀鋒,在雪光反射下,偶爾掠過一絲冰冷的寒芒。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營地這邊的殺戮和屍體,仿佛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默劇。
厲鋒的目光與他對上,微微頷首。
陸沉舟得到了指令。
他緩緩抬起腳,邁步,走進了那片幽暗的針葉林。腳步落在厚厚的積雪上,發出極其輕微的咯吱聲,很快便被風聲吞沒。他的動作並不快,甚至有些僵硬,但每一步都異常穩定,如同上緊了發條的木偶,精準地沿着雪地上那一串新鮮的、凌亂的足跡,追蹤而去。
厲鋒收回目光,對跪地的黑騎道:“清理現場,按老規矩。屍體處理幹淨,所有物品檢查登記,可疑之物封存帶回。俘虜…”他瞥了一眼那個被兩名黑騎按住、胸口插着半截斷箭、正在嘔血的草原漢子,“若能救活,帶回去審。救不活…就地處理。”
“是!”
黑騎們立刻開始行動。他們熟練地將同伴的屍體搬到一起,又從馬背上取下幾個皮囊,將裏面粘稠的黑色液體倒在屍體和血跡上。液體接觸血肉,立刻發出滋滋的聲響,冒起刺鼻的白煙,血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碳化。不過片刻,剛才還橫屍遍地的慘烈現場,便只剩下幾堆焦黑的灰燼和一些難以辨認的金屬殘片,被寒風一吹,混入積雪,了無痕跡。
他們又將帳篷殘骸、散落的物品仔細搜索,將一些看起來有價值的(如地圖、信件殘片、特殊飾物)封入油布袋,其餘的一把火燒掉。
整個過程,高效,冷酷,沉默。
只有那個垂死的俘虜,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眼神渙散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充滿了不甘與絕望,最終,在咽下最後一口氣前,被一名黑騎用匕首幹脆利落地結束了痛苦。
厲鋒自始至終未曾下馬,只是漠然地看着這一切。直到現場處理完畢,手下重新上馬集結,他才調轉馬頭。
“留兩人在此繼續監視,若有後續接應者,格殺勿論。其餘人,隨我回城復命。”他頓了頓,補充道,“‘影刃’那邊…不必管他。完成任務,他自會回來。”
“遵命!”
黑騎們如同來時一樣,迅速而無聲地消失在風雪彌漫的山道中。只留下兩名騎士,牽着馬,隱入附近的山石陰影,如同兩尊沒有生命的石像。
山坳重歸死寂。風卷起地上的浮雪,很快將最後一點灰燼和焦痕也掩蓋起來。仿佛剛才那場短暫的殺戮與清理,從未發生過。
只有空氣中殘留的、一絲若有若無的、混合着血腥與化學藥劑燃燒後的古怪氣味,以及樹林深處,那串逐漸遠去的、孤獨而執拗的足跡,證明着這裏發生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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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葉林深處,積雪更厚,光線更加昏暗。
赫連達和阿古拉(那個被派去送信的疤臉漢子)正在拼命逃竄。他們身上都帶着傷,赫連達左臂被流矢擦過,鮮血染紅了皮襖袖子。阿古拉背上挨了一刀,雖然不深,但寒冷和失血讓他臉色慘白,氣喘籲籲。
他們是在清晨第一縷天光時,由外圍暗哨發現異常示警,才僥幸提前片刻撤離的。根本來不及帶走太多東西,只搶出了那個藏着羊皮紙和密信的木箱,以及隨身武器。
“頭兒…他們…追來了…”阿古拉一邊跑,一邊艱難地回頭望了一眼,聲音發顫。他看到了那個在樹林間不緊不慢、卻如影隨形的黑色身影。
赫連達也回頭看了一眼,心頭一沉。那個人…給他的感覺極其詭異。動作看似僵硬,速度卻不慢,而且…完全感覺不到活人的氣息,像是一具被無形絲線操控的傀儡。更讓他心驚的是,那人手中橫刀的樣式…
“是‘影狼’的刀!”赫連達咬牙低吼,“那些黑騎是中原皇帝的爪牙,這個…是‘影狼’的刀法!他們果然勾結在一起了!”
“怎麼辦?”阿古拉絕望道,“我們跑不過他…也打不過…”
赫連達目光掃過前方,忽然看到不遠處有一處被積雪半掩的、黑黝黝的山洞入口。“進山洞!裏面地形復雜,或許能躲一躲,或者…找別的出路!”
兩人拼盡最後力氣,連滾帶爬地沖向那個山洞。
就在他們即將沖入洞口的刹那,身後破空聲疾響!
一道幽藍的刀光,如同蟄伏已久的毒蛇,悄無聲息地劃破風雪,直取落在後面的阿古拉後心!
阿古拉聽到風聲,駭然回頭,只看到一點冰冷的藍芒在瞳孔中急速放大!他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有效閃避,只能憑着求生的本能,將懷中緊抱的木箱向後猛地一擋!
“噗嗤!”
刀鋒毫無阻礙地穿透了不算太厚的木板,刺入阿古拉的後背,又從胸前透出半截!冰冷的刀鋒帶着死亡的氣息,瞬間攫取了他所有的力氣和溫度。
阿古拉身體猛地一僵,眼睛瞪得極大,喉嚨裏發出咯咯的怪響,低頭看着胸前透出的、滴血的刀尖,又看了看被刺穿、裏面羊皮紙和信函散落出來的木箱,眼中最後一點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阿古拉——!”赫連達目眥欲裂,怒吼一聲,返身揮刀砍向那個黑色的身影!
陸沉舟(或者說,“影刃”)面無表情地抽刀,帶出一蓬血雨,任由阿古拉的屍體軟軟倒下。面對赫連達含怒劈來的彎刀,他只是微微側身,橫刀上撩,動作簡潔到了極致,卻精準地磕在彎刀力道最弱之處!
“鐺!”
赫連達只覺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傳來,虎口劇震,彎刀險些脫手!他踉蹌後退幾步,背靠在了冰冷的山壁上,驚駭地看着眼前這個眼神空洞、如同殺戮機器般的黑衣人。
“你…你到底是誰?!”赫連達嘶聲問道,手中彎刀微微顫抖。對方身上那種非人的氣息,讓他感到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
陸沉舟沒有回答。他空洞的目光落在赫連達臉上,又緩緩移向地上散落的羊皮紙和信函。他似乎在“識別”什麼。幾息之後,他再次舉起了橫刀,刀尖指向赫連達的咽喉。
動作穩定,沒有絲毫猶豫,仿佛只是要完成一個既定的指令:清除目標。
赫連達知道,自己絕無幸理。他死死盯着對方那雙空洞的眼睛,用盡最後的力氣,嘶吼道:“陸沉舟!你看看你變成了什麼樣子!你是北境的將軍!不是皇帝的走狗!看看這些!看看你身後那些同袍的血!”
他猛地將地上沾血的羊皮紙踢向陸沉舟!“看看這個!‘丙辰年’!‘東宮’!‘離魂蔓’!還有你們皇帝幹的好事!風鳴谷三萬兄弟怎麼死的!你忘了?!都被他們害死的!”
羊皮紙在雪地上翻滾展開,上面古老的文字和圖案沾着阿古拉溫熱的血,在慘白的雪地上顯得格外刺目。
陸沉舟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那雙空洞的眼睛,似乎第一次真正地“看”向了地上的羊皮紙。當他的視線觸及到某個特定的、扭曲的狼頭符文,以及旁邊幾個用血寫就的、模糊的胡語詞匯時,他持刀的手,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幅度很小,小到幾乎看不見。
但一直死死盯着他的赫連達,捕捉到了這一絲異常!他心髒狂跳,仿佛抓到了最後一根稻草,不顧一切地繼續吼道:“想起來!陸沉舟!你是人!不是傀儡!黑山堡!風鳴谷!那些箭頭!還有江浸月!那個給你送蠟丸的江浸月!他…”
“江浸月”三個字,像是一把無形的鑰匙,驟然插入了陸沉舟被藥物和強制指令層層封鎖的意識深處!
不是通過耳朵聽見,而是…某個更深的地方,被觸動了!
陸沉舟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頭!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痛苦掙扎的神色,雖然只是一閃而逝,隨即又被更深的空洞覆蓋,但那一瞬間的扭曲,真實無比!
他喉嚨裏發出一聲低低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手中的橫刀“當啷”一聲,掉落在雪地裏!
赫連達見狀,哪敢猶豫,趁機猛地向旁邊一撲,滾進了那個黑黝黝的山洞入口,身影瞬間被黑暗吞噬!
陸沉舟(或者說,正在與體內某種力量激烈對抗的某種存在)站在原地,雙手抱頭,身體微微佝僂,發出壓抑的、痛苦的喘息。空洞的眼神劇烈地閃爍着,時而茫然,時而閃過一絲極其銳利卻混亂的光芒。那些被“織夢”藥劑覆蓋、打亂、替換的記憶碎片,那些被強行引導和固化的情緒指令,與剛才赫連達吼出的關鍵詞、地上帶血的羊皮紙符號、以及…深植於靈魂深處的某個名字、某種羈絆,發生了激烈的沖突!
他像是被困在意識牢籠裏的困獸,瘋狂地沖撞着無形的壁壘。
山洞深處,傳來赫連達跌跌撞撞、漸行漸遠的奔跑聲和壓抑的咳嗽聲。
良久。
陸沉舟緩緩直起身。他臉上的痛苦掙扎之色已經消失,重新恢復了那種近乎非人的空洞和平靜。他低頭,看了看掉在雪地裏的橫刀,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沾血的羊皮紙和信函。
然後,他彎腰,撿起了橫刀。
也撿起了…那張沾血的羊皮紙,和幾封散落的信函殘頁。
他沒有去看山洞的方向,也沒有去追赫連達。
只是轉過身,拿着刀和那些染血的文件,朝着來時的方向,一步一步,僵硬而穩定地,走了回去。
眼神,依舊空洞。
仿佛剛才那短暫而激烈的意識沖突,從未發生過。
只有他握着羊皮紙的那只手,指節因爲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以及…他離開後,雪地上留下的、比來時更深、更凌亂些的足跡,無聲地訴說着什麼。
風雪依舊,很快將足跡、血跡、以及那場發生在山林深處、無人知曉的短暫對峙與逃亡,一一掩蓋。
只有那張染血的羊皮紙和殘破的信函,被帶離了這片死亡之地,也即將…被帶入另一場更加危險和復雜的漩渦中心。
而僥幸逃入山洞深處的赫連達,背靠着冰冷潮溼的石壁,劇烈地喘息着,聽着外面風雪聲和逐漸遠去的、孤獨的腳步聲,眼中充滿了劫後餘生的驚悸,以及…一絲更深沉的、無法言喻的悲涼與決絕。
陸沉舟…果然還“活着”。
但也…差不多“死”了。
他必須活下去。必須把消息…送出去。
送給那個…或許能看懂羊皮紙上秘密,也或許…是陸沉舟心底最後一絲羈絆所系的人。
江浸月。
風雪呼號,山林嗚咽。獵殺暫告段落,而秘密的傳遞,與更殘酷的鬥爭,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