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別墅時,天色已經慢慢黑了。
車內的沉默不再像之前那樣冰冷窒息,而是多了一絲劫後餘生一般的、微妙的平靜。
星星依舊抱着她的兔子玩偶,坐在兒童安全座椅裏,小腦袋一點一點地,顯然是哭累了,加上車行的搖晃,讓她有些昏昏欲睡。
蘇慕言從後視鏡裏看着她小雞啄米一般的小模樣,心中那根因懊悔和嚐試道歉而一直緊繃的弦,稍稍鬆弛了一些。他沒有打擾她,只是將車開得更穩了一些。
停好車,他解開安全帶,繞到後座,動作比之前熟練了一些,去解星星的安全座椅卡扣。
星星被這動靜弄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近在咫尺的蘇慕言,眼神裏閃過一絲初醒的茫然,隨即,下午那場沖突的記憶回籠,那點茫然迅速被殘留的怯意取代,她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
蘇慕言看到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恐懼,心髒像是被細針輕輕扎了一下。
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沉默地、盡量輕柔地將她抱了出來。
星星的身體有一些僵硬,但是沒有掙扎。
走進別墅,溫暖的燈光驅散了秋日的寒意。
蘇慕言將星星放在客廳的地毯上,她抱着玩偶,有些無措地站着,頭發因爲之前的哭泣、蜷縮和睡意而變得亂糟糟的,幾縷柔軟的發絲黏在了汗溼的額角和臉頰,看起來更像一只剛從窩裏鑽出來的、懵懂又狼狽的小動物。
蘇慕言看着她那一頭亂發,眉頭皺了一下。
他記得張奶奶說過,要注意孩子的整潔衛生。
而且……這樣亂着,似乎也不太好。
他猶豫了一下,走到星星面前,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頭發亂了。”他陳述着事實。
星星抬起小手,胡亂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小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似乎並不在意。
蘇慕言看着她,又看了看自己骨節分明、更適合握住話筒或彈奏琴鍵的手,內心進行着一場短暫的鬥爭。
給一個小女孩梳頭?
這比他面對最復雜的編曲似乎還要讓他感到陌生和棘手。
但是他還是起身,去洗手間找到了林森之前采購回來、還未拆封的兒童梳子。
那是一把顏色鮮豔、梳齒柔軟的小梳子,與他世界裏那些冷硬的設備格格不入。
他拿着梳子回到客廳,再次在星星面前蹲下。
星星看着那把陌生的梳子,又看看蘇慕言沒什麼表情的臉,小身子微微後退了半步,眼神裏帶着警惕。
“別動。”蘇慕言幹巴巴地說了一句,然後伸出手,試圖去梳理她腦後那些打結的頭發。
他的動作毫無章法,甚至可以說得上是笨拙。
他握着梳子,像握着什麼精密儀器,試圖用邏輯和力氣去解決問題。
而,孩子的頭發細軟,加上汗溼和之前的摩擦,很容易打結。
他一下梳下去,非但沒能理順,反而扯到了星星的頭皮。
“嘶……”星星疼得縮了一下脖子,小臉皺了起來,眼眶瞬間又有點發紅,委屈地看着蘇慕言。
蘇慕言手一頓,立刻鬆了力道。
他看着梳子上纏繞的幾根斷發,和星星那吃痛的表情,一種熟悉的挫敗感再次涌上心頭。
連梳頭這麼簡單的事情,他都做不好嗎?
他不信邪,換了個角度,更加小心地,試圖去梳理鬢邊的頭發。
而,他控制不好力度和角度,梳子不是刮到她的耳朵,就是扯到發根。
星星被他弄得左躲右閃,小嘴裏發出不滿的、帶着哭腔的哼哼聲,原本只是微亂的頭發,在他的“努力”下,反而變得更加蓬亂,甚至出現了好幾處小小的、頑固的結。
現場一片混亂。
蘇慕言額角微微見汗,拿着那把小小的梳子,對着一個不停扭動、哼哼唧唧的小腦袋,束手無策。
這比他調試最精密的錄音設備難多了。
就在這僵持不下的時候,門鈴再次如同天籟一般響起。
蘇慕言幾乎是立刻放下了梳子,鬆了口氣般地去開門。
門外站着的,果然是笑容溫和的張奶奶,手裏依舊提着那個熟悉的保溫袋。
“小蘇啊,我燉了點梨湯,秋天幹燥,給孩子潤潤肺。”張奶奶說着,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客廳裏頂着一頭烏巢般亂發、眼睛紅紅、小嘴撅着的星星,以及蘇慕言手中那把略顯無辜的兒童梳子上。
她瞬間明白了過來,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的笑意,卻沒有點破,只是溫和地說:“喲,這是要給星星梳小辮兒呢?”
蘇慕言有些尷尬地讓開身:“張奶奶,我好像弄不好。”
張奶奶笑着走進來,將保溫袋放在桌子上,很自然地接過蘇慕言手裏的梳子,走到星星面前,蹲下身,聲音柔得能滴出水來:“星星,來,張奶奶幫你把頭發梳漂亮,好不好?”
星星對張奶奶似乎有着天然的信任感,雖然還是有點委屈,但是停止了扭動,乖乖地點了點頭。
張奶奶沒有立刻梳,而是先用手指,極其輕柔地、一點點地將那些打結的地方慢慢捻開,她的動作熟練而充滿耐心,嘴裏還哼着不知名的小調。
星星在她溫柔的動作和哼唱中,徹底放鬆了下來。
然後,張奶奶才拿起梳子,從發梢開始,一小縷一小縷地,慢慢地向上梳理,遇到阻力就停下,用手解開,再繼續。
她的動作如行雲流水,帶着一種經年累月沉澱下來的從容和溫柔。
梳子滑過發絲,幾乎沒有發出聲音,更不會扯痛星星。
蘇慕言就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看着張奶奶如何用手指化解死結,如何控制梳子的力度和角度,如何用哼唱分散孩子的注意力。這看似簡單的動作裏,蘊含着他所不具備的耐心、技巧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柔軟”。
不過幾分鍾,星星那一頭亂發就在張奶奶手中變得柔順服帖,雖然還沒有編什麼復雜的辮子,但整個人看起來清爽利落了許多。
張奶奶用手輕輕撫平星星最後一點翹起的發絲,笑着誇獎:“看,我們星星多漂亮呀。”
星星摸了摸自己光滑的頭發,雖然沒說話,但是小臉上明顯露出了一絲舒服和滿意的神情。
張奶奶這才站起身來,將梳子遞還給蘇慕言,語氣平常得像是在討論天氣:“給孩子梳頭啊,急不得。得先用手把結打開,梳的時候從下面開始,一點點往上,力氣要輕。她頭發軟,跟你這大男人的硬頭發不一樣。”
她又看了看蘇慕言那略顯緊繃的神色,笑着補充道:“慢慢來,多練幾次就會了。你那麼聰明,學這個還不快?”
蘇慕言接過梳子,那上面似乎還殘留着張奶奶手心的溫度和星星發絲的柔順觸感。
他看着星星不再亂糟糟的頭發,又看了看自己剛才差點把事情搞砸的“作案工具”,心中五味雜陳。
張奶奶沒有久留,放下梨湯,又逗了星星兩句,便告辭了。
別墅裏再次剩下他們兩人。
氣氛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尷尬。
蘇慕言看着坐在沙發上、安靜摸着自己頭發的星星,猶豫了一下,拿着梳子,再次走了過去。
星星看到他過來,還是有點緊張,小身子微微繃緊。
蘇慕言這次沒有立刻動手。
他回想了一下張奶奶的動作,先伸出手指,極其笨拙地、嚐試性地去碰了碰星星腦後一縷看起來比較順滑的頭發。
星星瑟縮了一下,但沒有躲開。
蘇慕言學着張奶奶的樣子,用指尖極輕地梳理了一下那縷頭發,動作僵硬得像是在操作精密機器人。
然後,他拿起梳子,沒有從最亂的地方開始,而是挑了一縷最容易梳理的鬢發,從發梢開始,模仿着張奶奶的力度和節奏,極其緩慢地、一下一下地梳着。
他的動作依舊生澀,甚至有些滑稽,但比之前那種蠻幹好了太多。
至少,沒有再把星星梳疼。
星星似乎也感覺到了他的改變,緊繃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乖乖地坐着,任由他笨拙地擺弄自己的頭發。
蘇慕言就那樣,用着近乎慢放的速度,極其專注地、一下下地梳理着。他沒有哼歌,沒有說話,只是全神貫注於手中的梳子和那細細軟軟的發絲。
這個過程持續了將近十分鍾,他才勉強將星星的頭發梳理得大致順滑,遠遠達不到張奶奶的水平,但也總算擺脫了“烏巢”的狀態。
他放下梳子,看着鏡子裏星星雖然發型簡單但還算整齊的模樣,心裏那種熟悉的、攻克難題後的微弱成就感,再次悄然浮現。
這一次,無關音樂,無關事業,只關乎這瑣碎日常裏,一個他剛剛學會的、極其笨拙的新技能。
星星也抬頭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又看了看身後那個似乎鬆了口氣的哥哥,伸出小手,摸了摸自己被梳得光滑的頭發,然後,極快、極輕地,幾乎讓人以爲是錯覺地,翹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個明顯的笑容,只是一個飛快掠過的、柔軟的弧度。
但是蘇慕言捕捉到了。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這把顏色鮮豔的小梳子,和這段磕磕絆絆的梳頭練習,似乎也沒有那麼糟糕。
日常的磨合,就在這笨拙的嚐試、失敗的學習和細微的進步中,悄然進行着。
冰封的關系,仿佛又被這梳齒,溫柔地梳理開了一絲纏繞的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