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震感覺自己抱着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捧正在指縫間流走的流沙。
抓不住。
根本抓不住。
“軍醫!軍醫死哪去了!!”
雷震發出了一聲類似野獸瀕死時的嘶吼。
這聲音太大了。
震得整個紅樓大廳的玻璃都在嗡嗡作響。
他甚至等不及擔架過來。
那個在戰場上永遠冷靜、永遠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雷司令,此刻徹底慌了神。
他一把扯下身上的將官大衣,死死裹住懷裏那個小得可憐的團子。
就像是護着這世上最後一點火種。
“車!備車!去總院!快啊!!”
雷震抱着團團,像是一頭被激怒的公牛,撞開了圍在身邊的警衛連長。
他的眼睛紅得嚇人。
眼角甚至崩裂出了血絲。
“大炮!開車!”
雷震一腳踹開吉普車的後門,抱着團團鑽了進去。
張大炮早就發動了車子。
這個一米九的山東大漢,此刻滿臉都是眼淚和鼻涕,混在一起,看着滑稽又心酸。
但他握着方向盤的手,穩得像鐵鉗。
“司令坐穩了!”
“老子今天就是把這吉普車開成飛機,也要把丫頭送到醫院!”
“轟——”
吉普車的發動機發出了一聲不堪重負的咆哮。
輪胎在雪地上劇烈摩擦,冒出一股焦黑的煙。
車子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
速度太快了。
直接撞斷了紅樓門口的升降杆。
“咔嚓!”
木質的升降杆斷成兩截,飛了出去。
正在門口值班的參謀長剛從會議室追出來,就看到了這一幕。
他只看到了雷震滿身是血(那是團團傷口蹭上去的),懷裏抱着什麼東西,一臉猙獰地狂吼。
然後吉普車就瘋了一樣沖了出去,連路障都撞飛了。
參謀長腦子裏“嗡”的一聲。
完了。
出大事了。
司令滿身是血!
有人行刺?
還是有特務滲透進來了?
或者是發生了什麼不可控的恐怖襲擊?
那是雷震啊!
是京城軍區的定海神針!
要是他出了事,這天都要塌下來了!
參謀長的冷汗瞬間溼透了後背。
職業本能讓他做出了一個將會震動整個京城的決定。
他猛地轉身,撲向了大廳牆上的那個紅色按鈕。
那是緊急警報按鈕。
只有在戰爭爆發,或者最高級別突發事件時才能按動。
“啪!”
參謀長一拳砸了下去。
“嗚——嗚——嗚——”
下一秒。
淒厲、尖銳、仿佛能刺穿耳膜的防空警報聲,在整個京城軍區上空炸響。
這聲音,太熟悉了。
也太陌生了。
和平年代,這聲音幾乎從未響起過。
但每一個穿軍裝的人,聽到這個聲音,身體裏的血液都會瞬間沸騰。
“一級戒備!!”
“全軍區一級戒備!!”
“所有單位,立刻進入戰鬥狀態!!”
廣播裏,傳來了參謀長聲嘶力竭的吼聲。
整個軍區,瞬間炸鍋了。
正在操場上訓練的新兵連,愣了一下。
班長一腳踹在發呆的新兵屁股上。
“愣着幹什麼!抄家夥!這是實戰警報!”
正在食堂吃飯的戰士們,扔下飯碗,像潮水一樣涌向武器庫。
正在檢修坦克的裝甲團。
團長把扳手一扔,跳上指揮車。
“所有坦克,發動!掛實彈!!”
“目標紅樓!給老子圍起來!”
甚至連停機坪上的武裝直升機,螺旋槳都開始瘋狂旋轉。
一時間。
整個京城軍區,鋼鐵洪流涌動。
殺氣沖天。
不知道的,還以爲是敵軍的大部隊打到家門口了。
而這一切的源頭。
那輛墨綠色的吉普車,正在軍區的主幹道上狂飆。
張大炮已經瘋了。
油門踩到了底,根本沒鬆過。
“閃開!都他媽給老子閃開!”
他一邊按着喇叭,一邊把頭伸出窗外大吼。
路上的車紛紛避讓,有的直接開進了路邊的綠化帶裏。
車後座上。
雷震緊緊抱着團團。
他的手在抖。
不停地抖。
他能感覺到,懷裏這個小生命,正在一點點變冷。
剛才還滾燙的小身子,現在的溫度正在下降。
這絕不是好事。
這是生命力耗盡的征兆。
“丫頭……別睡……”
“千萬別睡……”
雷震把臉貼在團團滿是煤灰的小臉上。
胡茬扎着她。
希望能給她一點痛感,讓她清醒過來。
“大爹求你了……”
“你才剛找到大爹,還沒吃糖呢……”
“那顆糖……大爹還沒吃呢……”
雷震的聲音哽咽,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團團的臉上。
團團閉着眼睛。
長長的睫毛上掛着冰碴子。
她的小臉慘白,嘴唇發紫。
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在那個黑暗的世界裏。
團團感覺自己好輕啊。
像是變成了一片雪花,在風裏飄啊飄。
下面是黑乎乎的牛棚。
是大伯猙獰的臉。
是後媽舉起的火鉗。
還有那只想要咬死她的野狗。
“團團怕……”
她在心裏小聲說。
突然。
一道光出現了。
那是五角星的光。
很暖和。
還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喊她。
“丫頭……別睡……”
那個聲音好熟悉啊。
像是照片裏的爸爸。
又像是剛才那個胡子拉碴的大爹。
團團想睜開眼看看。
可是眼皮好重啊。
像是壓了兩座大山。
“大爹……”
團團的嘴唇動了動。
沒有聲音。
只有一口微弱的氣。
雷震卻感覺到了。
他欣喜若狂,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哎!大爹在!大爹在!”
“堅持住!馬上就到醫院了!”
“大爹給你找最好的醫生!誰要是救不活你,大爹就斃了他!”
吉普車一個漂移,沖進了軍區總醫院的大門。
因爲速度太快,刹車都來不及。
“砰!”
車頭直接撞在了急診樓門口的台階上。
保險杠都撞掉了。
張大炮根本顧不上車。
他跳下車,拉開後門。
雷震抱着團團沖了出來。
他這輩子,從未如此狼狽過。
一只鞋跑丟了。
軍裝扣子崩開了。
滿臉的淚水和鼻涕,還有團團身上的煤灰和血。
活像個從難民營裏逃出來的瘋子。
“醫生!!”
“救命啊!!”
這一聲吼。
帶着京城軍區司令員的威壓。
更帶着一個父親瀕臨崩潰的絕望。
急診大廳裏的人都嚇傻了。
這是誰啊?
敢在軍區總院這麼大呼小叫?
可當他們看清那是雷司令時,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幾個值班的醫生護士推着平車狂奔過來。
“快!放上來!”
雷震把團團放在平車上。
他的手還死死抓着團團的小手。
舍不得鬆開。
生怕一鬆開,這孩子就沒了。
“司令……您鬆手……我們要搶救……”
一個小護士顫顫巍巍地說道。
雷震這才反應過來。
他僵硬地鬆開手。
看着團團被推進了搶救室。
“砰!”
搶救室的大門關上了。
紅色的“手術中”燈光亮起。
那紅光。
刺得雷震眼睛生疼。
他站在門口,像是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雕塑。
渾身的力氣瞬間被抽幹。
他靠着牆,緩緩滑落。
最後,一屁股坐在了冰涼的地磚上。
堂堂上將司令員。
此刻,蜷縮在醫院的走廊角落裏。
雙手抱頭。
肩膀劇烈聳動。
發出了壓抑到極致的嗚咽聲。
“大哥……”
“我對不起你……”
“我對不起你啊……”
而此時。
窗外。
整個軍區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坦克轟鳴,戰機盤旋。
無數荷槍實彈的戰士包圍了紅樓,包圍了醫院。
他們以爲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
卻不知道。
這一切。
只是爲了一個四歲的小丫頭。
一個受盡了苦難,剛剛找到家的烈士遺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