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件袋是牛皮紙的質地,方正、挺括,透着一股公事公辦的冷漠。它被安靜地放置在客房服務生推來的銀質托盤上,像一件未經宣告的展品,等待着被審視。
沈棲籤收了它,門在身後合攏,將外界隔絕。她拿着那個輕飄飄卻又重若千鈞的信封,走到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的燈火已連成一片璀璨的星河,與室內昏黃靜謐的燈光形成了兩個涇渭分明,卻又彼此窺探的世界。
沒有署名。這符合顧衍的風格,他習慣於隱藏在幕布之後,操控一切。他會送來什麼?是更豐厚的、足以讓任何人動搖的補償協議?還是冷冰冰的、列舉了她“不當行爲”的律師函?或者,是某種更直接的、赤裸裸的警告?
指尖觸碰到封口的蠟籤,微涼而光滑。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某種力量,然後,利落地撕開了它。
裏面沒有文件,沒有協議,沒有律師函。
只有一張照片。
一張色彩飽和度極高,像是剛剛沖洗出來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地方——她父母家所在的,那個有着幾十年歷史、牆面爬滿常青藤的老小區門口。畫面中央,是她的母親,提着一個菜籃子,正笑着與隔壁單元的阿姨交談,陽光灑在她們花白的頭發上,溫暖而日常。照片的角落,甚至拍到了她父親慣常下棋的那棵老槐樹的一角。
拍攝的時間,顯然就在最近,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昨天。
一股寒氣,並非來自窗外漸起的秋風,而是從心底最深處,猝不及防地竄起,瞬間凍結了她的四肢百骸。
沒有只言片語。
但這張照片,比任何文字都具有更強的殺傷力。
它是一聲無聲的驚雷,在她耳邊炸響。它用一種最平靜、最生活化的方式,向她傳遞了一個再清晰不過的信息:
我知道你的軟肋在哪裏。
我一直看着。
你,無處可逃。
顧衍沒有選擇與她正面交鋒,沒有質問她調查的進展,沒有理會她那些帶着刺的言語。他只是輕描淡寫地,將一張她家人日常生活的照片,送到了她的面前。
這是一種居高臨下的、絕對的威懾。他不需要咆哮,不需要威脅,他只是平靜地展示了他的力量所能觸及的範圍,以及他那份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從容。
沈棲扶着冰涼的玻璃窗,才勉強支撐住有些發軟的身體。窗面上映出她瞬間失血的臉,和那雙因驚怒而驟然收縮的瞳孔。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並非源於自身,而是源於對父母安危的深切擔憂。她以爲自己足夠小心,以爲自己隱藏得很好,卻沒想到,顧衍的視線從未真正離開,他甚至不屑於直接針對她,而是選擇了她最珍視、最無法設防的角落。
他是在告訴她,所有的掙扎都是徒勞,所有的試探都已在他眼中。他耐心有限,遊戲該結束了。
憤怒隨後涌上,像熾熱的岩漿,灼燒着她的理智。他怎麼敢?他怎麼敢用她的家人來威脅她?!那段建立在欺騙之上的婚姻,他才是理虧的一方!可現在,他卻用這種卑劣的方式,試圖將她重新逼回沉默的、順從的角落。
她緊緊攥着那張照片,指節因爲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照片上母親溫暖的笑容,此刻看來像一種殘酷的諷刺。她幾乎能想象到,顧衍手下的人,是如何像幽靈一樣,潛伏在她父母身邊,冷靜地按下快門,記錄下這“溫馨”的一幕,用作對付她的籌碼。
她猛地將照片揉成一團,想要將它撕碎,扔進垃圾桶,仿佛這樣就能抹去它所代表的威脅。但動作進行到一半,她卻停住了。
不,不能撕。
這是證據。是顧衍不擇手段的證據。
她緩緩地,幾乎是顫抖着,將揉皺的照片重新展平,撫平上面的褶皺。那張笑臉依舊刺目,但此刻,它更像一枚烙印,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上,也烙在了她與顧衍之間,那再無轉圜可能的對立關系上。
她將照片小心地放回文件袋,然後拿起手機,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棲棲?”母親的聲音帶着慣常的、聽到她來電時的歡欣,“吃飯了嗎?今天天氣涼,多穿點衣服啊。”
聽着母親絮絮的關懷,沈棲的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酸澀難言。她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用盡可能輕鬆的語氣說道:“媽,我吃了,你們呢?……最近天氣是不太好,你跟爸盡量少出門,尤其是晚上,外面不太安全。”
她不能明說,只能用這種隱晦的方式提醒。
“知道啦,我們好着呢,就在小區裏轉轉,能有什麼事。”母親不以爲意地笑着,“你照顧好自己就行,別擔心我們。”
掛了電話,沈棲無力地靠在牆上。那種無力感如同潮水,幾乎要將她淹沒。她置身於一場力量懸殊的對抗中,對手強大、冷酷,且毫無底線。她手中的籌碼,不過是一本舊筆記本,一片碎瓷,一張模糊的舊照片和一枚看不清的鑰匙。而顧衍,卻可以輕易地觸碰她生命中最柔軟的部分。
她走到書桌前,打開筆記本電腦,屏幕冷光再次亮起。那張蘇晚與陌生男子在瑞士酒店露台上的合影,依舊停留在屏幕上。蘇晚溫婉的側影,那枚系在手包上的、模糊的鑰匙……
一個同樣消失在顧衍世界裏的女人。
蘇晚當年,是否也曾感受過這種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掌控與威脅?她的“意外”,背後是否也隱藏着類似的、不爲人知的恐懼?
這個念頭讓沈棲不寒而栗。
她不能退縮。不僅僅是爲了自己那被踐踏的尊嚴,更是爲了……一種或許存在的、更黑暗的真相。如果她現在屈服,那麼蘇晚的謎團將永埋塵埃,而她自己,也將永遠活在顧衍陰影的籠罩之下,連同她的家人,都可能成爲他隨時可以拿來掣肘的棋子。
她重新坐直身體,眼神重新變得堅定,甚至比之前更加冷冽。恐懼依然存在,但它不再能主導她的行動,而是化爲了燃料,催生着更強烈的決心。
她再次將注意力集中到那枚鑰匙上。放大,銳化,嚐試各種圖像處理軟件,試圖看清上面的細節。黃銅的質地,古老的齒孔……這不像是現代酒店的電子鑰匙,更像某種私人儲物櫃,或者……某個特定地方的鑰匙。
她開始在網絡上搜索瑞士因特拉肯地區的古董鑰匙、定制鑰匙相關信息,同時嚐試將鑰匙的模糊圖像與已知的酒店內部設施(根據酒店官網的老圖片)進行比對。
時間在高度集中的狀態下飛快流逝。夜更深了,窗外的車流聲漸漸稀疏,城市仿佛陷入了沉睡。
突然,在一個極其冷門的、關於歐洲古典家具收藏的論壇裏,一張幾乎被遺忘的帖子配圖,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一個展示十九世紀各種精美鎖具和鑰匙的帖子,其中一把黃銅鑰匙的形制,與她照片中蘇晚手包上那枚,驚人地相似!
發帖人備注,這類鑰匙常用於那個時期一些高級酒店或私人俱樂部,提供給尊貴客人的、位於酒店內部不對外開放區域的私人儲藏室或雪茄室。
私人儲藏室!
沈棲的心髒猛地一跳。維多利亞少女峰水療酒店,正是擁有一百多年歷史的奢華酒店,完全可能存在這樣的設施!
如果蘇晚持有這樣一把鑰匙,那意味着她在酒店裏,可能擁有一個不爲人知的、私密的儲物空間!那裏面,會藏着什麼?日記?信件?還是……與她那場“意外”相關的線索?
這個發現,像在漆黑的海面上,終於看到了一座燈塔的清晰光束。盡管依舊遙遠,但方向已經明確。
她立刻嚐試在酒店官網、旅遊網站、甚至是一些歷史檔案中,搜尋關於酒店內部私人儲藏室的信息。但這屬於極度隱私的範疇,公開信息幾乎爲零。
她需要內部信息。需要有人能從酒店內部,確認307房間的客人蘇晚,是否租用過這樣的私人儲藏室,以及……那把鑰匙對應的儲藏室編號。
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沈棲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陣疲憊。線索似乎觸手可及,卻又隔着一層堅固的、名爲“現實”的壁壘。
就在這時,那個沉寂了數日的、唯一的加密號碼,竟然主動發來了信息。內容簡短得如同電報:
“威脅已確認。勿回父母家。保持靜默。新渠道聯系你。”
威脅已確認……對方也知道了照片的事?他甚至知道得如此具體?沈棲感到一陣毛骨悚然,這個隱藏在暗處的“盟友”,其信息網似乎並不遜於顧衍。
而“新渠道”……會是什麼?
她還沒來得及深思,房間內的燈光,突兀地,啪嗒一聲,熄滅了。
不是跳閘。整個房間,連同窗外走廊的光線,瞬間陷入一片純粹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停電了?
在這家頂級的連鎖酒店?
沈棲僵在椅子上,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凝固了。黑暗中,聽覺變得異常敏銳,她能聽到自己狂亂的心跳聲,能聽到空調系統停止運轉後的死寂,甚至能聽到……門外走廊上,極其輕微、卻一步步逼近的腳步聲。
嗒…嗒…嗒…
不疾不徐,帶着一種貓捉老鼠般的從容,停在了她的房門外。
沒有敲門。沒有聲音。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充滿惡意的寂靜,在濃稠的黑暗裏,無聲地蔓延。
雪,似乎在這一刻,落在了沈棲的心上,冰冷,無聲,覆蓋了一切聲響,也掩蓋了所有即將到來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