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汴京城的暑氣漸漸重了起來。知了在樹梢上沒完沒了地叫着,吵得人心煩。但林府上下此刻卻顧不得這暑熱,所有人都在爲了三天後的大日子忙得腳不沾地。
那是林府嫡長女林清晏出閣的日子。
榮禧堂的院子裏,一口口紅漆描金的大箱子敞開着,裏面塞滿了綾羅綢緞、古玩字畫。王氏手裏拿着那張長長的嫁妝單子,站在台階上,指揮着幾個粗使婆子往箱子裏填東西。
“輕點!那是紫檀木的百寶嵌屏風!碰掉了一塊螺甸,把你們賣了都賠不起!”王氏的聲音尖利,透着一股子亢奮,“還有那個,那對甜白釉的梅瓶,用棉花裹厚實了!那是給大小姐壓箱底的!”
王嬤嬤在一旁拿着帕子給王氏扇風,賠笑道:“大娘子,您歇會兒吧。這嫁妝單子您都核對八遍了,錯不了。咱們這十裏紅妝抬出去,保管讓蘇家那條街的人都看傻了眼。”
“必須要讓他們看傻眼!”王氏擦了一把汗,眼中閃着精光,“蘇家雖然現在顯赫,但畢竟根基淺。清晏嫁過去,若是嫁妝薄了,那些勢利眼的下人指不定怎麼編排。咱們不僅要給清晏做面子,更是給老爺做面子!讓同僚們看看,咱們林家那是實打實的鍾鳴鼎食之家!”
正說着,柳姨娘扭着腰肢走了過來。她手裏拿着一本賬冊,臉色卻有些難看。
“大娘子,”柳姨娘勉強擠出一絲笑,“您這嫁妝備得是風光,可這公中的銀子……是不是走得太急了些?”
王氏斜了她一眼:“怎麼?我給自己的女兒置辦嫁妝,還要經過你同意不成?”
“婢妾不敢。”柳姨娘咬了咬嘴唇,“只是……剛才賬房老孫跟我說,您把下個季度預備給莊子上修水渠的五百兩銀子也提出來了,說是要給大小姐買一對金絲楠木的躺椅。這……這修水渠可是大事,若是耽誤了,秋收可怎麼辦?”
“秋收?那是猴年馬月的事!”王氏不耐煩地一揮手,“現在火燒眉毛的是婚事!蘇家那邊來信了,說是那天蔡相公可能會去喝喜酒。要是讓他看見咱們家嫁妝寒酸,老爺的臉往哪兒擱?再說了,不就是五百兩嗎?等秋收了,租子一收上來,不就補上了?”
“可是……”柳姨娘還要爭辯,“還有修雅少爺的束脩,還有四小姐(柳氏所生)眼看也要議親了,這公中庫房要是搬空了,以後若是有點急事……”
“閉嘴!”王氏猛地轉過身,死死盯着柳姨娘,“柳氏,別以爲我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你是不是覺得我偏心?是不是覺得我把錢都花在清晏身上,虧待了你的女兒?”
柳姨娘被戳中心事,臉色一白,低頭道:“婢妾不敢。婢妾只是爲了林府長遠打算。”
“長遠?”王氏冷笑一聲,指着滿院子的箱籠,“這就是最長遠的打算!清晏嫁的是御史,是官家紅人!只要她站穩了腳跟,咱們林家就有靠山!有了靠山,還怕沒銀子?倒是你,整天盯着那點蠅頭小利,眼皮子淺得像個沒見過世面的村婦!”
她往前逼近了一步,聲音壓低,卻透着寒意:“還有,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私底下攢了多少體己錢。當初你管采買的時候,沒少撈吧?若是真覺得公中沒錢,不如把你那小金庫拿出來填補填補?”
柳姨娘嚇得一哆嗦,連忙退後兩步,幹笑道:“大娘子說笑了……婢妾哪有什麼小金庫。既然大娘子有成算,那婢妾就不多嘴了。婢妾去催催針線房,看看大小姐的蓋頭繡好了沒。”
說完,她逃也似的走了。
看着柳姨娘狼狽的背影,王氏啐了一口:“什麼東西!也配來教訓我?”
她轉過身,繼續對着單子高喊:“來人!把那尊白玉送子觀音請出來!放到頭抬的箱子裏!”
……
西院,與前院的熱火朝天相比,這裏顯得格外冷清蕭瑟。
屋裏光線昏暗,周姨娘坐在床邊,手裏摩挲着一個有些發烏的舊錦盒。林清素正坐在桌邊,借着窗外的光線,幫林修武縫補那件被汗水浸透的粗布戰襖。
“素兒。”周姨娘輕聲喚道。
“姨娘,怎麼了?”林清素頭也不抬,手中的針線飛快穿梭。
“你去看看,你二哥回來了沒?今兒是他休沐的日子,說是要去碼頭扛活,這都什麼時辰了,也該回來了。”周姨娘的聲音裏透着擔憂。
“二哥也是,好好的校尉,非要去幹那種苦力。”林清素嘆了口氣,“若是讓前院知道了,又要借題發揮。”
“他也是沒辦法。”周姨娘眼圈紅了,“咱們這房的月例被扣了一半,遠哥兒又要吃藥。你二哥那是心疼咱們,想賺點錢貼補家用。他那脾氣你也知道,倔得像頭牛,認準的事誰也拉不回。”
正說着,院門被輕輕推開。
林修武走了進來。他沒穿甲胄,只穿了一身短打,肩膀上搭着一條汗巾,渾身被汗水溼透,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他的肩膀紅腫,顯然是被重物壓的,走路都有點一瘸一拐。
“二哥!”林清素放下針線,連忙迎上去,“你這是……真去碼頭了?”
林修武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伸手從懷裏掏出一串銅錢,譁啦一聲放在桌上:“今兒運氣好,接了個運糧的活,大船卸貨,工錢給得高。這一串足有三百文,夠給遠哥兒買半個月的藥了。”
林清素看着那串沾着汗水和泥土的銅錢,又看了看哥哥紅腫的肩膀,心裏像被針扎一樣疼。
“你堂堂一個從九品的武官,去跟腳夫搶飯碗……”林清素哽咽道,“這要是傳出去,你的前程……”
“前程?”林修武拿起桌上的涼茶灌了一口,“我現在就是個修河堤的苦力頭子,哪還有什麼前程?在工部那幫文官眼裏,我跟碼頭上的腳夫沒兩樣。與其在那兒受氣,還不如在這兒賺點實實在在的銅板。”
“修武啊。”周姨娘站起身,走到桌邊,把那串銅錢推了回去,“這錢你收着,給自己買點跌打酒。娘這兒有錢。”
“姨娘,您哪來的錢?”林修武皺眉,“那點月例早就花光了。”
周姨娘沒說話,只是顫抖着手,打開了那個舊錦盒。
裏面躺着一只成色一般的青白玉鐲子。玉質有些渾濁,還有一道細微的裂紋,看着有些年頭了。
“這是當年我進府的時候,你外婆給我的嫁妝。”周姨娘的聲音有些發顫,“這麼多年,我一直舍不得戴,也沒舍得賣。本來是想留個念想……”
她拿起鐲子,拉過林修武那雙粗糙的大手,硬塞進他手裏。
“兒啊,你拿着這個。找個當鋪,把它當了。應該能換個幾十兩銀子。”
林修武手像被燙了一下,猛地縮回來:“姨娘!這是外婆留給您的遺物!我怎麼能拿去當?我也不是沒手沒腳,養得活你們!”
“你聽我說!”周姨娘急了,一把抓住兒子的袖子,“這不僅僅是爲了吃飯!是爲了素兒!”
她指了指旁邊沉默不語的林清素:“你看前院,大娘子給清晏備了多少嫁妝?那是一座金山啊!咱們素兒呢?雖然曹家的婚事退了,但以後總還是要嫁人的。咱們這房沒錢沒勢,若是將來素兒出閣,連個像樣的壓箱底都沒有,她在婆家怎麼抬頭?這鐲子雖然不值錢,但換了銀子,好歹能給素兒攢點嫁妝本。”
林清素猛地抬起頭,眼中淚光閃動:“姨娘!我不要!這鐲子您留着!我不嫁人!我就在家裏守着您和二哥!”
“傻孩子,哪有姑娘不嫁人的?”周姨娘流着淚道,“娘沒本事,爭不來那些金銀珠寶。娘只有這個了。修武,你是當哥哥的,你要替妹妹打算啊!這錢你拿着,別花了,給素兒存起來!”
林修武看着那個鐲子,看着母親卑微而堅定的眼神,又看着妹妹那張清麗卻消瘦的臉。
他只覺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塊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前院是十裏紅妝,金山銀海;後院是母子三人爲了幾十兩銀子,要變賣唯一的遺物。
這就是嫡庶之別。這就是雲泥之別。
“我不要。”
林修武的聲音低沉,卻異常堅定。他將鐲子輕輕放回錦盒,蓋上蓋子,然後推回到母親面前。
“姨娘,這鐲子您收好。這是您的念想,也是咱們這家最後的體面。若是連這個都賣了,咱們就真的什麼都不剩了。”
“可是素兒的嫁妝……”
“素兒的嫁妝,我來掙!”林修武猛地站起身,身軀挺拔如鬆,“姨娘,您別看我現在落魄,別看我現在在修河堤、扛大包。我林修武這雙手,能拿刀,也能拿錢!我現在是沒機會,但我不會一輩子沒機會!”
他走到林清素面前,雙手扶住妹妹的肩膀:“素兒,你信二哥嗎?”
林清素看着哥哥,重重地點頭:“信。”
“好。”林修武眼中燃燒着火焰,“二哥向你發誓。將來你出閣的時候,二哥一定送你一份不輸給大姐的嫁妝!我要讓你風風光光地嫁出去,讓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林修武的妹妹,誰也高攀不起!”
“哥……”林清素撲進哥哥懷裏,泣不成聲。
“別哭。”林修武拍着她的背,“咱們不稀罕那個鐲子。咱們要掙,就掙大錢。掙那種幹幹淨淨、沒人敢說閒話的錢!”
他轉過身,對周姨娘說道:“姨娘,這三百文錢您先拿着買米買藥。我聽說最近漕運上缺人,晚上的工錢給雙倍。我今晚再去一趟。”
“你還要去?”周姨娘大驚,“你那肩膀都腫成那樣了!身子要是垮了怎麼辦?”
“垮不了。”林修武活動了一下筋骨,骨節發出咔咔的聲響,“我是練武的底子,這點活算什麼?只要能換來錢,別說是扛包,就是去填河,我也幹!”
說完,他抓起桌上的半個冷饅頭,塞進嘴裏,轉身就往外走。
“二哥!”林清素追到門口。
林修武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夕陽照在他那張滿是汗水和塵土的臉上,卻掩蓋不住那股子勃勃生機。
“把門關好。”林修武嘴裏嚼着饅頭,含糊不清地說道,“等我回來。”
看着哥哥遠去的背影,林清素擦幹了眼淚。
她轉身回到屋裏,將那個錦盒鎖進了櫃子的最深處。
“姨娘,”林清素的聲音變得異常冷靜,“二哥去拼命了。咱們也不能閒着。”
“咱們能幹什麼?”周姨娘茫然道,“咱們出不去,也沒力氣。”
“咱們有手,有腦子。”林清素走到桌前,拿起那沒做完的針線,“前院不是在備嫁妝嗎?針線房肯定忙不過來。姨娘,您的繡工是極好的,咱們去領點活回來做。雖然工錢不多,但積少成多。而且……”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這嫁妝單子裏,油水大得很。柳姨娘管不了,王氏看不懂。但我能看懂。只要讓我接觸到那些東西,我就能從這金山銀海裏,給咱們摳出一塊肉來。”
“你要……貪公中的錢?”周姨娘嚇壞了,“那是要被打死的!”
“那不叫貪。”林清素拿起剪刀,剪斷一根線頭,“那叫拿回屬於我們的東西。曹家的那一萬兩聘禮,本來就是賣我的錢。我現在不過是把它拿回來一點,有什麼錯?”
……
前院,榮禧堂。
王氏忙活了一天,終於有些累了,正坐在榻上讓小丫鬟捶腿。
“大娘子,”王嬤嬤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手裏捧着一個托盤,“這是針線房剛趕出來的鴛鴦戲水枕套,您瞧瞧這針腳。”
王氏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還行。對了,聽說西院那個周氏,剛才來領活了?”
“是。”王嬤嬤笑道,“說是想給府裏分憂,領了二十方帕子回去繡。還說不要工錢,只想給大小姐添個彩頭。”
“算她識相。”王氏哼了一聲,“也是個沒出息的。兒子去碼頭扛大包,當娘的來這兒討生活。不過這樣也好,省得她們閒着沒事生是非。既然她不要工錢,那就別給了。賞她一盤點心,算是恩典。”
“是,大娘子慈悲。”
王氏端起茶盞,看着滿屋子的紅妝,心中滿是得意。
“對了,修文那邊怎麼樣了?鴻臚寺的差事還順手嗎?”
“大少爺這幾日早出晚歸的,聽說挺忙。”王嬤嬤壓低聲音,“不過老奴聽門房說,大少爺最近常跟蘇姑爺在一塊,好像是在查什麼賬。”
“查賬?”王氏眉頭一皺,“查誰的賬?”
“這個老奴就不清楚了。不過看大少爺那臉色,似乎……挺嚴肅的。”
王氏想了想,擺擺手:“隨他們去吧。男人們的事,咱們少管。只要修文跟蘇姑爺搞好關系,咱們這門親事就算結對了。”
她放下茶盞,目光落在那個即將裝箱的紫檀木妝奩上。
“清晏啊清晏,”王氏喃喃自語,“娘可是把全副身家都壓在你身上了。你可一定要爭氣,一定要在蘇家站穩腳跟啊。”
……
夜深了。
汴京城的碼頭上,火把通明。
號子聲此起彼伏,赤膊的漢子們扛着沉重的麻包,在跳板上艱難地行走。
林修武混在人群中,肩上扛着兩百斤的糧包,一步一步地往上挪。汗水迷住了眼睛,肩膀上的皮磨破了,鑽心的疼。
“快點!那個大個子!磨蹭什麼呢!”監工揮舞着鞭子吼道。
林修武沒有吭聲,咬着牙,加快了腳步。
“嘿,這小子力氣真大。”旁邊一個老腳夫喘着氣說道,“小夥子,以前沒見過你啊,也是禁軍出來的?”
林修武腳步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繼續走:“不是。就是個賣力氣的。”
“我看你像練家子。”老腳夫羨慕地看着他穩健的步伐,“好好幹,今晚這船糧要是卸完了,能發五十文呢。”
五十文。
在榮禧堂,這不夠買一塊點心。在這裏,卻是兩個人一晚上的血汗。
林修武將麻包重重地扔在貨堆上,直起腰,擦了一把臉上的汗。他看向遠處燈火輝煌的汴京城,那裏有一座林府,府裏有一場即將到來的盛大婚禮。
而他在黑暗中,用肩膀扛起一個微不足道的未來。
“快點!下一包!”
“來了!”林修武大吼一聲,轉身沖向糧船。
那聲音在夜風中傳得很遠,像是一聲壓抑已久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