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種埋着頭,手裏的毛刷蘸着工業酒精,繼續在電路板上“唰唰”的來回刷着。
這活兒確實不復雜,就是單調,重復,空氣中彌漫的酒精味聞久了還有點沖鼻子。
幹了快三個小時,他感覺小腹有點發脹,想上廁所了。
他也沒多想,習慣性的站起身,就準備往車間角落的廁所方向走。
“哎!你!幹嘛去?”
一個嚴肅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陳大種扭頭一看,是組長鄧建,正皺着眉頭盯着他。
陳大種趕緊停下腳步,老實回答:“鄧組長,我想去趟廁所,撒尿。”
鄧建走過來,沒直接回答,先是拿起陳大種剛刷好的幾塊板子看了看,
他點了點頭,語氣稍微緩和了點:
“手腳挺麻利,板子刷得挺幹淨,不錯。”
誇完這一句,他話鋒一轉,臉色又板了起來:
“但是,上廁所不能隨便去。得先來我這裏開離崗條。”
他指了指牆上貼的一張密密麻麻的規章制度:
“看見沒?廠裏有規定,每天累計離崗累計時間不能超過20分鍾,
單次不能超過5分鍾,超時要扣錢。”
陳大種一聽就懵了,以爲自己聽錯了:
“啊?上廁所……還要開條子?還有時間限制?爲什麼啊?”
鄧建推了推鼻梁上並不存在的眼鏡,一本正經的解釋道:
“爲什麼?生產線就像一條河,流水不能停!你這裏一停,整條線都得停!
耽誤的是大家的時間,影響的是整條線的產量!
產量下來了,所有人的工資都要受影響!明白嗎?”
他見陳大種一臉難以置信,又補充了一句:
“要麼,你就得找人臨時頂替你一下,保證生產線不停。
這次我幫你頂一下,下次注意!還有,以後上班少喝點水。”
陳大種心裏簡直有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
這他媽什麼破規矩?
上廁所還要計時?這哪是工廠,這簡直是監獄啊!比監獄還狠!
但他看着鄧建那張嚴肅的臉,想到晚上還得找他開計件條子領工資,
只能把滿肚子的牢騷硬生生咽了回去,臉上擠出一個僵硬的笑:
“哦,明白了,鄧組長,謝謝你,我下次一定注意。
那……那麻煩你先給我開個條?”
鄧建從兜裏掏出一個小本子,唰唰寫了幾筆,
撕下一張紙條遞給陳大種,上面寫着離崗時間和原因。
“快去快回!五分鍾計時開始了!”
陳大種接過條子,像拿了聖旨一樣,趕緊小跑着沖向廁所。
他甚至不敢走慢,怕步子小了浪費時間。
在廁所裏更是速戰速決,系好褲子就往外沖,一路小跑着回到工位。
鄧建果然站在他的位置上,手裏拿着刷子,
有一下沒一下的刷着流過來的板子,動作慢悠悠的。
看到陳大種跑回來,他抬腕看了看表,罕見的笑了笑:
“一分半鍾,小夥子動作真快!估計你腎也挺好,放水順暢!下次記得保持!”
說完,把刷子遞還給陳大種,背着手又去巡視別人了。
陳大種接過工具,心裏暗罵了一句,但臉上不敢表露,只能繼續埋頭幹活。
幹了這麼一會兒,他已經完全熟練了,閉着眼睛都能把板子刷幹淨。
手裏機械的動着,眼睛和耳朵就開始閒不住了,
忍不住東張西望,豎起耳朵聽旁邊工友的閒聊。
這條流水線的噪音不大,工人們的聊天聲還是能聽見的。
旁邊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媽,一邊飛快的插着元件,
一邊對旁邊工位的一個小姐妹低聲說:
“哎,聽說了沒?三號線那個張組長,又換相好的了!就那個新來的贛西妹,瘦瘦小小的!
聽說沒三天就被拿下了!天天晚上叫去廠裏後山‘談心’!”
有個小姐妹嗤笑一聲:“這有啥新鮮的?哪個組長不這樣?有點小權就嘚瑟!”
另一邊一個小年輕,耳朵尖,湊過來加入八卦:
“姐,你們這算啥?我們宿舍一哥們兒,長得帥,被人事科那個管考勤的劉小姐看上了!
第一天晚上就被叫去‘核對工時’,半夜回來就嚷嚷腰子疼!一晚!一晚就被搞定了!”
一個正在打包的大姐嘆了口氣,聲音裏帶着麻木:
“廠裏不都這樣?有點權的,哪個不是三妻四妾?過得瀟灑得很!
就苦了我們這些底層打工的,天天累死累活,掙這幾個血汗錢!”
剛才那小年輕嘿嘿一笑,壓低聲音:
“底層也有底層的樂子嘛!廠裏多少臨時夫妻?
搭夥過日子,解決生理需求,省房租還暖和!大家心照不宣啦!”
衆人發出一陣心領神會的、壓低了的哄笑。
忽然,那個最開始說話的大媽注意到了旁邊豎着耳朵聽、一臉震驚的陳大種,打趣道:
“哎,你看這新來的靚仔!個子高,身板壯,長得也精神!
以後在廠裏混熟了,說不定能被哪個富婆領導看上,那就享福嘍!”
又有一個大媽接話:
“這小夥是我見過最帥的!
這種極品男人要是被咱們廠長蘇總看上,那可以直接躺平咯!”
另一個大媽連忙做噓聲手勢:
“噓!小聲點,蘇廠長的黃謠,咱可不能說啊!”
“誒呦,對對,不能說不能說!”
陳大種聽着這些人議論自己,臉唰一下就紅了。
他跟這些人不熟,又不好反駁,
只能尷尬的咧咧嘴,幹笑兩聲,趕緊低下頭,假裝專心刷板子。
他想起大媽們剛剛說的,那個劉小姐,似乎就是入職時接待自己的那個“小劉”。
而她們說的蘇總,很有可能就是那天自己看到的,穿着碎花連衣裙的中年女人。
因爲,他記得劉小姐當時喊了一聲蘇總。
沒想到,這些女領導也玩的那麼花啊!
這工廠……真是復雜又混亂。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放飯的鈴聲響起,
車間裏瞬間像炸了鍋,工人們放下手裏的活,潮水般涌向食堂。
食堂很大,人聲鼎沸,飯菜是免費的,但看起來實在不怎麼樣。
清湯寡水的大鍋菜,漂着幾片零星的肥肉片,肉片上還有豬毛,
青菜炒得發黃,米飯也有些硬。
陳大種打了份飯,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默默吃起來。
味道確實一般,油水少,菜好像也沒洗幹淨。
但他沒抱怨,心裏想着:出來掙錢,不是來享受的,能填飽肚子就行。
他一邊吃,一邊下意識的打量着食堂裏形形色色的人。
有狼吞虎咽的,有邊吃邊大聲說笑的,
也有男女工友坐在一起,舉止親密的,大概就是工友們說的臨時夫妻。
正看着,他的目光忽然定住了。
在不遠處的一張餐桌上,他看到了花嬌。
她正低着頭,小口小口吃着飯,看起來沒什麼胃口。
而讓她沒胃口的根源,顯然就是坐在她旁邊的那個男人——生產組長鄧建!
鄧建似乎正在對花嬌說着什麼,臉上帶着一種看似和藹、實則帶着某種壓迫感的笑容。
花嬌全程低着頭,用筷子撥拉着碗裏的飯菜,
她既不搭話,也不看鄧建,全身都寫滿了抗拒和反感。
可能是感覺到了視線,花嬌忽然抬起頭,目光恰好跟陳大種對上。
她眼睛瞬間亮了一下,像是看到了救星。
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立刻端起自己的飯碗,徑直朝着陳大種這邊走了過來,
然後就一屁股坐在了陳大種對面的空位上。
“喂!你吃的什麼菜?看起來比我的好點?”
花嬌沒話找話,聲音故意放得很大,好像跟陳大種很熟似的。
陳大種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搞得有點懵,下意識的回答:
“就是土豆和白菜啊,都一樣吧……”
他能感覺到,就在花嬌起身坐過來的瞬間,
原本坐在她旁邊的鄧建,目光也跟着花嬌的到來落到了自己身上。
鄧建停下了吃飯的動作,面無表情朝陳大種這邊瞟了一眼,
那眼神看不出喜怒,但讓人莫名不安。
隨即,鄧建低下頭,繼續慢條斯理的吃着自己的飯,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但陳大種明顯感覺到,周圍空氣的溫度,好像驟然降了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