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青嵐鎮從一夜的死寂中掙扎出來,卻帶着更深的疲憊與驚惶。街道上比昨日更加空曠,連日常的灑掃和炊煙都稀落了許多,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抑。
啓安沒有直接從符齋前往老鬆坡。他先是在鎮子邊緣幾個不太引人注意的地方轉了一圈,仔細觀察那些留在牆壁、門柱上的暗紅標記。與夜晚不同,白天的標記似乎更加“內斂”,那種陰冷的窺視感和吸力減弱了不少,更像是普通的、令人不安的塗鴉。但啓安能感覺到,標記內部那種冰冷的“活性”並未消失,只是潛伏着,如同冬眠的毒蛇。
他嚐試着用處理過的“破邪陽炎砂”粉末,極其輕微地灑在一個不顯眼的小標記邊緣。粉末落下,接觸到暗紅痕跡的瞬間,發出極其輕微的“嗤”聲,冒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淡青色煙霧,標記的顏色也隨之稍微黯淡了那麼一絲。
有效果!雖然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這證明他昨晚和落恒連夜趕制的東西,方向是對的!這些陽燥破邪之物,確實能對那陰冷氣息構成些許幹擾!
這個發現讓他精神一振。雖然無法根除,但若能大面積、持續性地幹擾這些節點,或許能削弱整個法陣的運行效率,爲後續行動爭取時間。
他記下這個發現,不再耽擱,再次避開可能的眼線,快速穿過矮山,來到了老鬆坡區域。
白天的老鬆坡,少了夜晚那種如實質般的陰冷壓迫感,但依舊荒涼死寂。鳥獸絕跡,連風吹過鬆林的濤聲都顯得有氣無力。空氣中那股陰冷氣息如同無處不在的薄霧,雖然淡薄,卻揮之不去。
啓安沒有直接靠近昨晚發現隱藏屏障的那棵老鬆樹。他先在稍遠一點的、能觀察到那片區域的高處,找了塊背陰的岩石後面藏好,然後收斂氣息,將感知力緩緩放出,如同最耐心的獵人,等待着可能出現的動靜。
時間一點點過去。日頭漸高,林間光影移動。除了偶爾被風吹動的鬆針,沒有任何異常。那個隱藏屏障依舊存在,氣息微弱而穩定,沒有絲毫波動。
難道……布置屏障的人只是路過,或者已經離開了?還是說,對方也像自己一樣,只在特定時間活動?
啓安心中不免有些焦躁。他不能在這裏耗費太多時間。落煙和符齋那邊隨時可能有情況。
就在他考慮是否要冒險靠近屏障,嚐試留下更明確的訊息,或者幹脆嚐試用特殊方法“叩擊”屏障看能否引起內部反應時——
異變突生!
不是來自屏障方向,也不是來自亂石溝深處。
而是來自他藏身處的側後方,那片通往鎮子方向的山道上!
一陣極其輕微、卻絕非自然的窸窣聲傳來,伴隨着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與周圍陰冷氣息格格不入的靈力波動!
有人來了!而且正在靠近!
啓安心頭一凜,瞬間將氣息收斂到極致,身體緊緊貼在岩石後面,只將一絲感知小心翼翼地投向聲音來處。
來人顯然也極其小心,動作很輕,甚至利用地形和植被在隱匿身形。但從那靈力波動的特質和行進方式判斷,絕非那陰冷邪惡的存在,反而……帶着一種正統符道修煉者特有的、雖然竭力壓抑卻依舊透出的“中正平和”之感,甚至隱隱有一絲銳利!
難道是……郡城派來的高手?終於來了?
啓安屏住呼吸,等待着。
片刻之後,一道穿着灰褐色粗布衣衫、頭戴鬥笠、身形略顯瘦削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啓安視線邊緣。那人似乎也在觀察四周,動作間透着老練和警惕。鬥笠壓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但從身形和動作判斷,應該是個成年男子。
他的目標很明確——正是那棵有隱藏屏障的老鬆樹!
只見他並沒有直接走到樹下,而是先繞着小範圍謹慎地探查了一圈,似乎在確認有沒有陷阱或監視。然後,他才走到昨晚啓安留下隱秘示警符號的那塊青灰色岩石旁,蹲下身,似乎在查看什麼。
啓安心中一動。他能看到自己留下的那個天符門內部符號嗎?
那人盯着岩石背面看了片刻,鬥笠下的面容似乎有些變化(距離太遠看不清),隨即,他伸出手指,在那符號旁邊,也畫了一個東西!
因爲角度問題,啓安看不清他畫了什麼,但能感覺到,隨着他指尖劃過,岩石上傳來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靈力共鳴!那是一種與天符門傳承隱隱有幾分相似、卻又明顯不同的、更加“實用”和“銳利”的符道氣息!
他也是符師!而且是傳承相當高明的符師!他看懂了啓安的符號?還是說,他留下了自己的回應?
那人畫完之後,迅速站起身,再次警惕地掃視四周,然後快步走到那棵老鬆樹下。他並沒有試圖去觸碰或破解那個隱藏屏障,而是從懷中取出一個巴掌大小、似乎是木質的羅盤狀物件,對着屏障方向,似乎在測量或感應着什麼。
啓安緊緊盯着他的一舉一動。此人,很可能就是布置屏障的人!他來這裏的目的,恐怕也是爲了探查那陰冷存在的根底!
機會來了!
啓安當機立斷。他不能再等下去,必須主動接觸!但如何接觸才能不引起對方的敵意和懷疑?
他想起自己懷裏的獸皮護符和阻隔包,想起自己身上微弱的、與那陰冷氣息天然對立的暖流。或許……可以釋放一點氣息,讓對方感知到自己的“陣營”?
他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一個獸皮護符,握在掌心。然後,極其緩慢地、控制着力度,引動眉心封印最表層的一絲暖意,緩緩注入護符的紋路中。
護符上那些用陽血朱砂繪制的簡化紋路,接收到這絲暖流,立刻微微一亮,散發出一種極其微弱、卻異常純淨的“守護”與“淨化”之意!
這氣息,在這片被陰冷籠罩的區域內,如同黑夜中的螢火,雖然微弱,卻無比醒目!
果然,幾乎就在護符亮起的瞬間,那個正在使用羅盤的鬥笠人,身體猛地一震,霍然轉身,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瞬間鎖定了啓安藏身的岩石方向!他手中的羅盤也微微震顫,指針指向了啓安這邊!
被發現了!
啓安沒有立刻現身,也沒有收回護符的光芒,只是維持着那微弱的暖意輸出,同時將自身所有可能帶有敵意或攻擊性的氣息全部收斂,只留下一種“警惕、觀察、無惡意”的意念。
鬥笠人站在原地,沒有立刻做出攻擊或逃離的動作。他似乎也在觀察,在判斷。雙方隔着幾十步的距離,在死寂的鬆林中無聲地對峙。
片刻之後,鬥笠人緩緩抬起手,摘下了一直壓得很低的鬥笠。
露出一張啓安並不陌生的、清癯微黑的臉——正是前幾日去符齋求購清心鎮魂符、並“請教”符道難題的那個吳岩!
是他!
啓安心中一震,但隨即又覺得在意料之中。吳岩的符道見識非同一般,對邪異符紋也有關注(那張殘篇),而且出現的時間點如此巧合。現在看來,他當時去符齋,恐怕不僅僅是求符和請教,更多是一種……試探和觀察?觀察落恒?還是觀察……自己?
吳岩的目光銳利,隔着這段距離,與岩石後啓安的目光(他確信對方能感覺到)對上。他臉上沒有太多驚訝,反而有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他緩緩抬起那只沒有拿羅盤的手,掌心向上,做了一個“稍安勿躁,我沒有惡意”的、符師之間常見的溝通手勢。
然後,他嘴唇微動,聲音並未發出,卻有一道極其細微、凝練成線的傳音,直接送入啓安耳中:
“小友,可是前夜在老鬆坡留下‘天痕’警示之人?在下吳岩,並無惡意,可否現身一敘?此地不宜久留,那東西的感知隨時可能掃過。”
天痕?是指自己留下的那個天符門內部符號嗎?他果然認得!而且,他直接點明了“那東西”!
啓安心中念頭飛轉。吳岩展現出的能力和態度,以及他認出“天痕”的事實,讓啓安對他的戒備稍微降低了一些,但並未完全消除。
他略一沉吟,也以傳音回道(這是天符門基礎法門之一,他雖然無靈力,但憑借對聲音振動的精微控制和眉心一絲暖流的輔助,勉強能做到極短距離的傳音):“吳先生,在下安。確是我留下符號。不知先生在此,所爲何事?”
他的聲音稚嫩,卻沉穩異常,讓吳岩眼中閃過一絲訝色。
“爲除邪而來。”吳岩傳音簡潔明了,“此地非談話之所,小友若有膽,可隨我來。我有一處臨時落腳點,較爲隱蔽。”
啓安猶豫了。跟一個身份不明、實力未知的人去一個未知的地方,風險極大。但眼下,吳岩似乎是唯一可能了解內情、且有共同目標的“盟友”。錯過這個機會,單靠自己和落恒,恐怕難以應對接下來的危機。
他看了一眼手中依舊散發着微弱暖意的護符,又看了看吳岩那雙雖然銳利卻似乎並無邪意的眼睛,最終做出了決定。
“好。請先生帶路。”
他從岩石後緩緩站起,走了出來。清晨的陽光透過鬆針縫隙,落在他略顯蒼白卻異常平靜的小臉上。
吳岩看到啓安的模樣,眼中訝色更濃,似乎沒想到留下那種古老警示符號的,竟是這樣一個衣着普通、看起來不過八九歲的孩子。但他很快恢復了平靜,點了點頭:“跟我來,注意隱匿氣息。”
說罷,他轉身,沿着一條極其隱蔽的、幾乎被藤蔓完全覆蓋的小徑,向着老鬆坡更深處、與亂石溝相反的方向走去。
啓安沒有猶豫,迅速跟上,同時將護符的暖意收斂,再次將自身氣息壓到最低。
兩人一前一後,如同兩道無聲的影子,在寂靜而危險的鬆林中快速穿行。吳岩對地形極爲熟悉,選擇的路線巧妙避開了幾處陰冷氣息特別濃鬱的區域。
大約走了一炷香的時間,他們來到了老鬆坡深處一個背靠陡峭岩壁、被幾棵巨大枯木和茂密灌木叢完全遮擋的天然凹洞前。洞口不大,僅容一人彎腰進入,入口處同樣布置了極其高明的隱匿和警戒符陣(啓安能隱約感覺到),若非吳岩帶路,絕難發現。
吳岩在洞口做了幾個復雜的手勢,洞口無形的屏障泛起微瀾,隨即打開。他示意啓安先進。
啓安沒有遲疑,矮身鑽了進去。洞內比想象中寬敞幹燥,有簡單的石床、石凳,角落堆着一些物資和一個散發着微弱靈光的簡易“照明符陣”。空氣流通,沒有黴味,顯然是精心布置過的臨時據點。
吳岩隨後進來,重新封閉了洞口屏障。洞內光線主要來自照明符陣,柔和而穩定。
他摘下鬥笠,隨意放在石床上,然後轉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啓安,這次沒有再掩飾眼中的探究和驚嘆。
“小友,現在可以好好談談了。”吳岩聲音不再刻意壓低,恢復了他那略帶沙啞卻沉穩的語調,“首先,容吳某再次謝過小友前夜留下的‘天痕’警示。若非見到那符號,吳某還無法確定,這青嵐鎮中除了那邪物,竟還有同道之人,且見識如此不凡。”
他頓了頓,看着啓安:“那‘天痕’之法,古老生僻,若非家師早年曾與一位雲遊的……嗯,前輩,有過交集,略知一二,吳某也認不出來。小友年紀輕輕,竟通曉此法,又身懷克制陰邪的純淨陽和之氣(他顯然感應到了啓安護符和身上的暖意),不知……師承何方?”
問題,終究還是回到了來歷上。
啓安迎着吳岩的目光,心中早已打好腹稿。
“吳先生過譽。”他平靜地回答,“晚輩家族早年也曾以符道傳家,只是……早已零落。這‘天痕’之法,是族中殘卷所載,晚輩僥幸識得。至於克制陰邪之氣……或許是家傳心法的一點微末特性,不值一提。如今晚輩不過是青嵐鎮一介流落之人,蒙落家符齋收留。”
他說得半真半假,既點明了自己有“家學淵源”(符合他展現的符道知識),又模糊了具體來歷,強調了現在的“普通人”身份。
吳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追問。到了他這個層次,自然明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尤其涉及到傳承和過往。啓安不願多說,他也不會強求,只要確定對方是“同道”,目標一致即可。
“原來如此。”吳岩點點頭,話鋒一轉,“那小友對如今青嵐鎮的局勢,以及那盤踞在亂石溝中的邪物,了解多少?”
啓安也不隱瞞,將自己昨晚探查所見——遍布全鎮的邪惡標記節點、吸收氣息的“血管”網絡、亂石溝深處的黑暗核心、以及那東西可能通過法陣“圈養”和“進食”的推測,簡潔而清晰地講述了一遍。
吳岩聽得神色凝重,眼中寒意漸濃。
“小友觀察細致,推斷也合情合理。”他沉聲道,“與吳某這半月來暗中查探所得,基本吻合。那邪物,依吳某判斷,並非本土所生,而是受了重創、流竄至此的‘噬靈幽影’!此物無形無質,以生靈精魂靈性爲食,尤喜有修行潛質者。它在此布下‘百鬼窺靈陣’,正是要借助陣法之力,緩慢吸收全鎮生靈精氣,同時重點‘采摘’有符道天賦的少年,加速自身恢復!”
噬靈幽影!百鬼窺靈陣!
吳岩果然知道更多!啓安心神一振:“先生可知破解之法?或這邪物的弱點?”
“此物最懼至陽至剛、正氣凜然之力,亦畏雷霆天火。”吳岩道,“但它此刻隱匿於亂石溝陰煞地脈交匯處,借地脈陰氣滋養,又有陣法護持,尋常手段難以傷其根本。強行攻擊陣法核心,容易打草驚蛇,逼它狗急跳牆,直接吞噬全鎮生靈,或舍棄此地遠遁,後患無窮。”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銳芒:“爲今之計,要想在不造成大面積傷亡的前提下除掉此獠,需從兩方面着手:第一,逐步削弱、破壞其陣法節點,切斷或幹擾它吸收精氣的通道,延緩其恢復,並迫使它暴露更多破綻。第二,尋找機會,在其力量被削弱、陣法出現漏洞時,以雷霆手段直擊其核心,或布下更強的困殺之陣,將其徹底煉化!”
他的思路與啓安不謀而合!
“先生可有具體計劃?”啓安追問。
吳岩走到石床邊,從行囊中取出一張繪制在獸皮上的簡陋地圖,上面標注着青嵐鎮的大致輪廓和許多紅點(顯然是標記節點)。“我這半月,已大致摸清了陣法節點的分布,並嚐試破壞了幾處次要節點,取得了一些效果。但這陣法有自我修復和轉移之能,破壞的速度趕不上它恢復和轉移的速度,且容易引起警覺。”
他指向地圖上幾個特意加粗的紅點:“這些是關鍵節點,與核心連接最緊密,破壞它們效果最顯著,但也最難,守護力量更強。而且……”他看向啓安,“我需要幫手。一個人分身乏術,難以同時應對多處節點的反撲和那邪物的窺探。”
“先生的意思是……”啓安明白了。
“小友雖年幼,但見識不凡,身具陽和之氣,又通曉古符秘法,正是絕佳的助力!”吳岩目光灼灼,“不知小友可願與吳某聯手,共除此邪?事成之後,青嵐鎮可保平安,落家符齋亦可得郡城嘉獎。至於小友……”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啓安一眼,“想必也不願見收留自己之人,慘遭毒手吧?”
啓安沉默了片刻。聯手,意味着要冒更大的風險,也可能暴露更多。但不聯手,單靠他和落恒,幾乎看不到希望。
他抬起頭,看着吳岩,目光清澈而堅定:“我願與先生聯手。但我有兩個條件。”
“請講。”
“第一,行動需以保護鎮上無辜百姓,尤其是落家符齋之人爲首要。第二,關於我的事情,以及我提供的任何方法,除必要情況外,請先生代爲保密。”
吳岩聞言,臉上露出一絲贊賞的笑容:“小友仁義,吳某欽佩。這兩個條件,吳某應下了!那麼……”他伸出手,“從此刻起,你我便是臨時盟友,共抗邪魔!”
啓安伸出小手,與吳岩寬厚有力的手掌,在空中輕輕一擊。
一個由神秘符師和身懷隱秘的少年組成的、意外的聯盟,在這危機四伏的老鬆坡深處,悄然結成。
洞外,陰雲再次聚攏,天色暗了下來。
而洞內,一場針對那“噬靈幽影”和“百鬼窺靈陣”的反擊,即將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