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昌十四年的深冬,揚州城下了一場十年不遇的大雪。
沈令儀嫁給了鹽商魏家長子魏恒。
魏恒,是揚州城裏有名的商業奇才,手段毒辣,人人都道他是個閻羅王。
可方才,他用玉如意挑開蓋頭時,眼中閃過清晰的驚豔和溫良。
他許是看出沈令儀的緊張,輕聲道,“莫怕,往後這裏便是你的家。”
家?沈令儀默念這個疏離而久遠的詞。
仿佛一種新的希望,可轉瞬間,鋒利的刀尖對準她的瞳孔,猝不及防的殺意攀上她的背脊,一雙手用力地將她往深淵推去!
冰冷、戰栗、絕望……迷糊中,眼前一片血色,腳下是冰涼的屍體,身前身後的建築都在消殆。
她置身於一片冰天雪地,火紅的新衣耀眼奪目,長發系於腦後,碎發凌亂,而她的手掌中牽着另一只小手。
十歲的魏承意,淚眼朦朧地看着她,像只可憐的小狗狗。
她要逃!
寒風像是刀片刮着她的肌膚,冰面逐漸裂開,她拉着魏承意瘋狂地跑,身後再無退路。
眼前,又出現了魏恒絕望而哀求的眼神,他說,“求求你,帶着二郎活下去……”
緊接着又是王氏尖酸刻薄的謾罵,“真是個克死人的喪門星啊!你難道要把全家人都害死才滿意嗎?還不快滾!沈家沒有你這樣的喪門星!”
然後是爹爹冷漠離開的背影,他說,“哪裏來的瘋婦!竟敢冒充我女兒?將人趕走……”
無數混亂的畫面交織在一起,一幕一幕像走馬燈般,在沈令儀的夢裏穿梭,她猛地驚醒,伴着身體的痙攣,手臂疼了起來。
夢境,真實得可怕,仿佛令她再度身陷其中。
沈令儀扶着泛疼的右臂,下床,猛灌幾口涼水,靜坐片刻後,溼透的後背傳來一陣涼意,她逐漸回過神。
那件血衣呢?是不是到時候該告訴二郎了……
她點上燭火,只着一件乳白色小蘭花的寢衣,走到衣櫃前,搗鼓半天從最下層找出一件粗布衣裳。
衣裳的內襯被拆開過,有重新縫補的痕跡,裏頭藏着當年她逃亡時撕下的血衣——
是她撕裂火紅的嫁衣,用白玉簪劃破指尖,在素色內衫上,以血爲墨,記下了相公臨死前的話。
她拿來剪刀,將其裁出。
可二郎剛剛冒頭,正是年少氣盛,天地偌大,任他馳騁,若此刻告訴他當年的真相,他會不會被報仇左右了心志?
會不會罔顧性命要與凶手同歸於盡?
那並非一樁簡單的滅門慘案,牽涉京中勢力,她不能輕舉妄動,但更不能隱而不說。
她該怎麼辦?
沈令儀思慮再三,收起了那方血布,決定先試探一下二郎的態度。
夜裏,魏承意回來了。
“嫂嫂,沒想到東街口那間甜水鋪還開着,我買了你最愛喝的紅豆湯。”
魏承意推門,攜着微涼的夜風走了進來,發梢還帶着清冽的霧氣,這些年他個頭竄得好快,臉龐輪廓越發俊美,記憶中的男孩一下子就長大了。
可他的眼神卻很亮,和小時候一樣,只要看向沈令儀,像一條星河,曜曜如光。
“我知道嫂嫂最嗜甜了,飯後總要喝一碗的。”
他將捂在懷裏的食盒拿了出來,打開還冒着熱氣,嘴角噙笑的模樣,帶着“嫂嫂快誇我快哄我”的期待。
“我確實念叨那味道了。”沈令儀的語氣有些虛弱。
魏承意靈敏地察覺了,拖着圓凳靠坐過去,“嫂嫂,你哪裏不舒服嗎?”
他急急握上嫂嫂的手腕。
那裏的觸感很軟,帶着微微的涼意。
好似摸到了一把雲,又抓不住,明明什麼也沒有,卻有種異樣在指尖流竄開來。
魏承意又默默地鬆開了手。
沈令儀未察覺什麼,“可能是剛睡醒,喝幾口熱乎乎的紅豆湯就好了。”
魏承意嗯了一聲,目光從她的手腕移開,不自然地看向四周,又轉回自己的腳尖,盯着髒兮兮的鞋子看了半晌。
見他忽然沉默,沈令儀順着他視線看過去,哎呀一聲,忙起身拉着魏承意。
“你瞧我都給忘記了,鍋上燒了熱水,就等你回來了。”
“邊關趕路肯定沒好好休息,你看你眼睛都紅了,身上一股味,回家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洗個澡,換身衣服,對不對。”
沈令儀二話不說地推着他往隔壁房間走去。
魏承意無奈道,“嫂嫂,你別忙着照顧我,我已經長大了,以後是我來照顧你了。”
沈令儀:“水都備好了,你打幾桶進來,快去呀,愣着做甚……”
“皂角呢是我親手做的,裏頭加了一些藥材和清香葉。”
很快,氤氳的水汽在魏承意的眼前彌漫開——
嫂嫂微微傾身,挽起左手衣袖,露出一截白白的手臂,試了試水溫,然後一轉身,抖落手上的水珠。
熱氣將她的臉頰熏得微紅,鬢邊碎發濡溼得卷了起來,霧氣中添了幾分罕見的柔情。
“洗吧。”沈令儀推了魏承意一下。
“我就在屏風後,水熱了還是涼了,你喊我就行。”
和小時候一樣。屏風上掛着他幹淨的衣裳,皂角放在他最順手的地方,還是以前的味道,而嫂嫂呢,坐在屏風後的躺椅上,爲他縫補衣裳。
他記得小時候總吵着要沐浴,那是富貴胎裏帶出來的毛病,可當時他們窮,一擔柴燒上一鍋熱水才能勉強洗一次澡,嫂嫂還是慣着他,盡其所能地滿足他的要求。
“有、有勞……嫂嫂。”魏承意緊張地咽了咽口水,開始脫衣服。
“和我客氣什麼?”沈令儀笑笑,坐到屏風後,喝着紅豆湯。
沈令儀:“這次回來待多久?”
魏承意:“邊關戰事暫歇,應該能留長時間,不過還要看聖上的旨意。”
沈令儀:“要去京中嗎?”
魏承意嗯了一聲,“我正要和嫂嫂商量此事,過幾天要去京中……”他頓了一下,語調忽降,“嫂嫂,如果聖上命我留任京中,你會和我同行嗎?”
“我?”
沈令儀沒想過要離開揚州,但她不放心二郎,只道,“京中關系復雜,不比揚州城,你雖然換了身份,又過去這麼多年,可當年的事……總叫人擔憂。”
“況且,我爹他們又知道你……”
“我有辦法對付他們。”魏承意的目光忽然變冷,“當年的案子,我也暗中查過。”
默了片刻,他又道,“背後那人將一切處理得很幹淨,身份定然不簡單。而我?只是一個邊關能打仗的小將士,還遠遠不夠……我要爬得更高!更遠!”
“直到能讓那人光明正大地知道,魏家……還有人活着!”
沈令儀重重地點頭,心中已經有了打算,卻把他問的“你會不會和我去京中”的話給忘了。
嫂嫂是不是不願意去京中?
魏承意暗暗想着,心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