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儀忽然想到了其他。
“我在酒樓聽人說你以一敵百,英勇得很,那位徐將軍很是欣賞你?”
啊?魏承意訕訕地摸着鼻子,“誇張了,最多以一敵十。”
“厚積而薄發,理當如此。二郎,有太多士大夫急功近利,以致淺薄輕率,錯失良機。無論是做學問還是打仗,道理都一樣。”
“魏家的仇,不能不報,但不可輕率爲之。”
當年,魏承意只是個十歲的孩子,一夜之間痛失所有親人,無家可歸。
他穿着破舊的白裳,偷偷立幾個小土堆祭拜,哭了幾天幾夜,差點昏死過去。也就是那麼小的孩子,雖然痛苦,依舊挺起單薄的身軀,活了下來。
沈令儀沒有資格勸他放下,唯有陪伴。
魏承意不知想了些什麼,淡淡地嗯了一聲。
沉默片刻,沈令儀喝完一整碗紅豆湯,尋着事情便問,“水溫怎麼樣?要不要添些熱水?”
半晌,魏承意沒有反應。
沈令儀擔憂地起身,“二郎,你還醒着嗎?”
“嫂嫂,”魏承意的思緒回籠過來,像小時候一樣說道,“水涼了。”
沈令儀應了一聲,連忙提來一桶熱水,踏着小碎步走了進去。她轉入屏風後,雙臂提着水桶,猛一抬眼,便撞上魏承意有些奇異的目光。
好似驚訝、好似彷徨、好似害羞……
寬闊的肩膀裸露在外,流暢的手臂線條以及結實的胸膛,充滿力量感,水汽下的薄唇微紅,配上那雙桃花眼,鋒利的外表竟熏染出幾絲柔情。
沈令儀猛地停住,雙眸瞪得老大。
她意識到,若她再靠近幾步,那麼二郎肩膀和胸膛往下將會一覽無遺。
美男,水汽,肌肉……
“你自己加熱水。我,我先出去。”沈令儀放下木桶,幾乎是逃一般出了屏風,
二郎長大了,她是他名義上的嫂嫂,不該這麼沒分寸了!
魏承意看着嫂嫂匆匆逃走的身影,兩截白白的手臂就像飽滿的蘿卜一樣,令人想咬上一口。
嫂嫂是嫌棄他了嗎?
魏承意捕捉到她的疏遠,這是屬於成年男女主之間刻意拉開的距離。
小時候不是這樣的。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一股莫名的煩躁涌上心頭,他不敢細究是什麼,沉默地起身,帶動譁啦啦的水聲,提桶加了熱水,坐了回去,又是一陣譁啦啦的水聲。
鼻尖還殘留着嫂嫂身上極淡的玉蘭香,他知道,嫂嫂會等在門外。
因爲,他是她的小叔,她是他的嫂嫂。
這一點,似乎永遠不會改變。
一輪彎月高高掛在夜空,星光疏離,屋外亮着一盞昏黃的燈,魏承意換上一身淺藍長袍,等在檐下,沒過一會,門開了。
沈令儀穿着那件小蘭花寢衣,外罩披風,一頭青絲只用木簪束在腦後,全然沒了平日裏的端正,發絲微卷,有一種凌亂慵懶之美。
“走吧。”
魏承意點頭,接過她手裏的籃子,乖巧地跟在身後,兩人進了後院的雜物房。房內整齊地堆放着瓦缸和木架,走到最遠的木架後,掛着一面黑色的簾子,尋常瞧不出什麼來。
沈令儀揭開黑布,眼前赫然是一面被鑿空的牆壁,每一處凹陷的縫隙裏放着一塊牌匾,是魏家衆人的牌匾!
“爹、娘、哥哥……”
魏承意猛地跪下,雙手握拳,額頭不停地磕,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
額頭磕出了血,喉嚨帶着哭腔,他喊着,“不孝子孫叩拜!”
沈令儀跪在他身側,遞過來三炷香。魏承意抹了把臉,恢復沉着,燃香祭拜,目光深沉而明亮。
忽然,他及膝而動,跪倒在沈令儀的面前,用力一磕。
“謝過嫂嫂多年的養育之恩!”
“二郎願誓死報答嫂嫂!”
“別這樣,二郎……”沈令儀提着他的手臂,可力量有限,反被他扶了起來。
“二郎,你快起來。”
她站在月光下,蹙眉清冷,一臉的憂色,可魏承意死死抓着她的手腕,又鄭重地磕了頭,這才緩緩起身。
沈令儀無比心疼,伸手摸着他紅腫的額頭,“等會給你上藥。”
指尖微涼,落在魏承意的額頭。
“嫂嫂,二郎會永遠對你忠誠。”
那一瞬間,魏承意的眸光中染上了月色的迷離。
當年的相依爲命早就成了兩人之間不可分割的感情,沈令儀輕輕一笑,“嫂嫂也會永遠陪伴你。”
“若非你,當年嫂嫂也支撐不下去。”
他流離失所,她又何嚐不是無家可歸?
走投無路的兩個人,相互依偎罷了。
“二郎,嫂嫂有件事瞞了你許久,今日,當着魏家衆人的面,親口告訴你——你哥的臨終遺言。”
魏承意的眸光猛然一縮,用力地握緊了嫂嫂的手臂。
沈令儀吃痛卻忍着。
“你當年還小,我就算告訴你也無濟於事,如今你長大了,我不能再隱瞞於你,可你聽了,千萬不要輕舉妄動,答應我好嗎?”
魏承意點頭,眼眸如浸了墨般,深沉得可怕。
“你哥說——”沈令儀看着他的反應,徐徐道,“京中有人滅口,千萬別去……還有,小心徐氏。”
“沒了?”魏承意擰眉,下顎線收緊。
沈令儀擔憂地看着他。
哪怕發泄出來都比這樣隱忍着,要好!好似經歷過苦難,再也不敢暴露真切的情緒,只能忍着,等待終極爆發!
沈令儀:“沒了。”
魏承意怔怔得,失魂落魄道,“我早已料到那人在京中,可徐氏?到底是哪個徐氏?”
他有些憤恨自己的無能,握拳砸向了厚重的土牆。
沈令儀不忍地看向他。
“也罷,姓徐的,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沈令儀握住他的手臂,柔聲道,“作惡的人終會遁形,眼下重要的是你的前程,厚積薄發,還記得嗎?”
“只要足夠強大,強大到能站到那個人的面前,就離報仇不遠了。”
魏承意喃喃自語,對嫂嫂的話沒有反應。
沈令儀:“二郎可是怪我瞞着你了?”
“嫂嫂,”魏承意才逐漸緩神,端着她的手腕,“對不起嫂嫂,剛才有弄疼你嗎?”
沈令儀搖頭。
魏承意:“嫂嫂,我沒有怪你,我只是怪我自己。”
“我想爲家人報仇,很想很想。”
沈令儀輕輕抱住他的手臂,“我知道。”
魏承意的眼中逐漸浸潤淚水,他將腦袋一點點埋到嫂嫂的懷中,像小時候無數個夜晚一樣,他習慣性依偎着她。
“嫂嫂,對不起……”
沈令儀習慣地哄着他,“二郎,別這樣說,不是你的錯,知道嗎?”
“你哥哥最希望的,是你能活下去,健康平安。他和我說,一定、一定要帶着你活下去,因爲那是他唯一的願望。”
魏承意哽咽了一陣,沒有說話。
久久地,他從沈令儀的懷中退出,月色下的臉龐清冷得駭人。
他微微一笑,“讓嫂嫂擔心了。”
沈令儀搖着頭,看他越發克制越是擔心,袖袋中那塊血布到底沒拿出來。
血布上,還記着另一條重要的信息——遠離皇室!
她不能眼睜睜看着二郎陷入無邊的自責和深淵,如果他當真要豁出性命去報仇,那就由她當那一柄鋒利的劍。
二郎,值得更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