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陰沉沉,雨下不來,風帶着溼涼的寒意,將焦黃的梧桐葉子卷飛起來。
昨夜魏承意回了房間,沒讓沈令儀給他額頭的傷口上藥,情緒壓抑低落,可早晨又成了那個神采奕奕的小魏將軍,高挑清朗,挑不出任何毛病。
越是這樣,沈令儀心中越是擔憂。
鍋裏熱着小米粥和雞湯,魏承意還買了小籠包和豆漿,留了紙條給沈令儀,囑咐她今天好好休息,別去酒樓勞累。
沈令儀將紙條收進匣子裏。
吃過早飯後,她弄了些吃食到院外喂貓,那只橘貓搖着尾巴粘了過來,從一只瘦弱的流浪貓被沈令儀喂成了大胖貓,憨態可掬。
心情忽然變好了點。
偏偏這時,“姐姐……”
沈令儀抬頭,不出意外看到了沈拾玉和多年未見的爹爹,心情頓時陰霾了起來。
這些年,沈文淵打聽過她消息,也不是沒想過來看她,礙於情面,當初狠心的是他,始終沒聯系。
如今家裏出了事,才不得已尋了過來。
面對這個女兒,他有愧疚,有惶恐,但更多的是陌生。
“爹來了,你沒看到嗎?”沈拾玉進了小院,攔住沈令儀的去路。
沈令儀面色淡淡,“看到了,有事?”說時,她側身,朝父親看了一眼。
一身橘黃繡百花的交領長裙,披着淺色鬥篷,拉長了她纖細的線條,一瞥冷冷淡淡,哪怕是穿着這樣鮮豔的顏色,都帶着一種清冷色調。
沈文淵恍惚了一瞬,呢喃道,“你與你娘親……很像。”
“你不配提我娘親。”
沈令儀打斷了他的話,“如果你們是爲了王氏而來,那就白跑一趟了,請回吧。”
“姐姐,陳府尹判了娘親徒刑,要把娘送到西北勞役,那種地方有去無回的!娘她年紀大了,遭不了那樣的罪。”沈拾玉拉住她的衣袖。
沈令儀瞥了一眼,與她拉開距離,“既然是陳府尹判的,你們該去找他。”
“姐姐!”
沈拾玉咬了咬牙,一股腦把頭上的金簪送給沈令儀,“我知道魏大人和姐姐的關系,姐姐放心,我們不會多說什麼……只要你和魏大人求情,肯定能救出我娘。”
“我沒辦法。”沈令儀將金簪還給她,“有錯則改,人之常情。”
沈拾玉猛地高喊,“姐姐!無論怎樣,你也是沈家的人,我娘她是你的主母!你怎能如此狠心?見死不救?就連爹爹也來看你了,你難道……”
沈令儀覺得好笑,目光一抬,“怎麼?你們讓我爹來看我,我就要對你們感恩戴德?”
她看向沉默的爹,“別忘了,當初先狠心的是你,是你割舍了我們的父女情,不是我!”
“況且,那是你娘親,與我無關!”她又看向沈拾玉。
沈拾玉氣得跺腳,將目光投向了爹爹。
沈文淵的臉色十分難看,“當初的事情豈是我們願意的?你命中帶煞,攤上那樣的禍難,我們如何留你?難道你要看着我們也遭殃了,才肯罷休?”
“你還非要帶着那個拖油瓶,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沈拾玉幫腔道,“就是!如他的身份暴露……”
“你敢!”
沈令儀怒而發威,狠狠地拽着沈拾玉手腕,“你們若敢多說半個字,我保證你們必死無疑,一樣逃脫不了幹系!聽清楚了沒有!”
沈拾玉被她一推,有些後怕,“你、你瘋了啊?”
“簡直放肆!”
沈文淵怕被鄰裏看笑話,把人拉進院子裏,壓着聲音道,“少用當年的事情威脅我們!你若還當是我的女兒,就把你主母的事情和陳府尹解釋清楚,把她放了!”
沈令儀挑眉,“解釋什麼?”
“你主母是關心你,酒樓的本錢也是她給你的,她要些分紅是情理之中,還有她幫你定的親事,也是千挑萬選的!她對你的好,你要看在眼裏,不能顛倒黑白。你快去和陳府尹解釋清楚……”
沈令儀淒淒一笑,“這七年來,你知道我過着什麼樣的日子?可曾找過我一次,可曾爲我考慮過?”
“怎麼沒有爲你考慮?你要知道,你是個寡婦,整天拋頭露面,背後閒言碎語那麼多,你覺得自己還能嫁給什麼樣的人?難不成你還覺得自己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那個王員外至少能保證你吃喝不愁!”
“爹!”
沈令儀這一聲叫得淒惶哀傷。
“我是您的女兒嗎?是您親生的嗎?如果是,爲什麼您要這麼對我?”她的聲音很淡很淡,聽不出太多的情緒起伏,就像凋零的枯葉,打着卷兒落到塵埃裏。
當初那個抱着她念書,給她刻木雕,儒士一般的爹,早已面目全非!
沈文淵靜靜地看着她,仿佛看到她娘親當初求他的模樣,求他幫幫她,求他帶她離開,可之後呢?她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氏是你的主母,你不幫也得幫,否則你便是喪倫敗德的不孝女!聽明白了沒有?”
沈令儀忽然笑了一下,“爹……”
“我想這是我最後一次喊你了……”
沈令儀死了心,眼眶微微酸澀。
“七年前,你要與我斷絕關系,彼時我還年幼,只覺得傷心,今日,我割袍斷親——”
沈令儀撿起地上的鐮刀,任由眼角的淚水滑落,拎起裙裾,一刀落下。
“與你再無瓜葛!”
“從此,你我再不是父女!”
她極力克制顫聲,一把甩掉手中的斷布,揚了揚頭,目色冷漠地看向沈文淵,“二位,請回。”
沈文淵心裏很不是滋味,瞧她這副倔樣當真是像極了她的母親,冷冷哼着,丟下一句,“你莫要後悔!”便帶着沈拾玉離開了。
心死過後,或許才能迎接真正的自由。
這一瞬間,沈令儀是難過的,她流了兩行淚,被她擦掉,但她心裏第一次如此暢快,像是鬱結而凝固的血液終於疏通了。
她仰頭看了眼天空,唇角勾出一抹笑。
幾道加重的腳步聲刻意靠近,沈令儀轉頭看去,見是陸雲起站在院外,朝她抱歉地笑了笑,頷首。
“陸大人。”
“打擾了。”
兩人沿着埂子街的河邊閒步。
陸雲起沒想到會碰上剛才的爭吵,有些抱歉道,“你和令堂……”
“無礙。”沈令儀不想提這個。
陸雲起點了點頭,便道,“揚州城的事宜已經結束,不日我便要上京,來同你告別,順便說一聲抱歉,隱瞞了我的身份。”
“我經常去你的粥棚,一是因爲粥好喝,二是因爲方便打探消息。”
沈令儀:“沒關系。你沒有義務告訴我這些,反而我還得感謝你,多次幫我粥鋪趕走了強盜地痞。”
陸雲起笑笑,“不過舉手之勞,只是你經常算錯錢這事,得要注意了。”
“知道了。”
沈令儀笑笑,有風刮過,吹亂了她鬢邊的碎發,但她怕冷,手還捂在鬥篷裏。
陸雲起看到,微微動了下手指,又想起什麼,便說,“你上次給我看的錦帕圖案有眉目了,那是京中一家私人布坊出的樣品,不對外售賣,只贈予相熟之人。”
“京中?”那方錦帕是娘親留給沈令儀的遺物,她摸得出那布料十分上乘,便問,“哪家布坊?”
“還沒查到線索,估計早已閉門。”
沈令儀有些失落地點了點頭,道了聲謝。
“我會繼續幫你調查。”陸雲起又問,“魏大人不日也要上京,你一起去?”
沈令儀一怔,隱約記得二郎好像有問過她?娘親的線索在京中,她勢必要去!不過她要考慮下揚州的酒樓怎麼處置才好。
“要去。”
陸雲起便問,“不如我們一同出發?”
沈令儀當下沒有回復,準備先問下二郎,兩人聊了一會便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