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甜。
那氣味濃鬱得仿佛有了實質,粘稠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氣、每一塊岩石表面,鑽進鼻腔,黏在喉嚨,帶來一種混合着腐肉、甜膩花果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礦物氣息的怪異感受。初聞令人作嘔,但吸入多了,竟隱隱有種麻痹神經、讓人昏昏欲睡的詭異舒適感。
通道向下傾斜的角度越來越大,幾乎需要攀着岩壁上溼滑的凸起才能勉強下行。光線早已消失殆盡,只有手中剛剛繳獲的一顆劣質“熒光石”散發出微弱慘白的光暈,勉強照亮身前數尺範圍。光暈之外,是無盡的、涌動着甜腥氣息的黑暗。
腳下不再是堅硬的岩石,而是逐漸變得鬆軟、粘膩,仿佛踩在某種半腐爛的苔蘚或菌毯之上,發出“噗嘰噗嘰”的悶響。岩壁上,開始出現大片的、色澤暗紅或深紫的粘稠苔蘚,有些地方甚至垂掛着葡萄串般的、半透明的膠質囊泡,隨着夜寒經過帶起的氣流微微顫動,內部仿佛有黯淡的光點在遊弋。
夜寒的心提得很高。墟鑰在胸口傳來持續的、溫涼的穩定感,幫助他抵抗着那股甜腥氣味對精神的侵蝕。識海深處,《凝神觀想法》時刻運轉,維持着意識的絕對清明。他的感知被提升到極限,精神力的觸角如同最纖細的蛛網,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蔓延,捕捉着任何一絲異常。
除了那無處不在的腥甜味和腳下粘膩的觸感,四周死寂得可怕。沒有風聲,沒有水聲,甚至聽不到自己的心跳——那劇烈的心跳聲似乎也被濃稠的黑暗和甜腥氣息吸收了。
但這種死寂,反而更令人不安。
向下,似乎永無止境。
熒光石的光暈,映照出前方通道的轉折。轉過一個近乎直角的彎,夜寒的腳步猛然頓住。
熒光石的光,照在了前方一片……“水面”上?
不,不是水面。
那是一片極其寬廣、看不到邊際的……“潭”。潭水呈現出一種粘稠的、如同凝固血漿般的暗紅色,表面光滑如鏡,沒有一絲漣漪,倒映着慘白的熒光,形成一片詭異而靜止的紅白世界。濃鬱的、令人幾欲窒息的甜腥味,正是從這血潭之中散發出來。
血潭的邊緣,與通道出口相接的地方,是一片相對平坦的、覆蓋着厚厚暗紅色苔蘚的“灘塗”。灘塗上,散落着一些東西。
白骨。
大量各種各樣的白骨。有些是屬於人類的,四肢纖細,顱骨小巧或粗大,凌亂地堆積在一起。更多的,則是屬於一些奇形怪狀的生物——有粗大如梁的肋骨,有布滿尖刺的椎骨,有巨大而猙獰的頭骨,上面還殘留着斷裂的犄角和利齒。這些骸骨無一例外,都呈現出一種被長期浸泡後的暗紅色澤,脆弱不堪,許多已經斷裂粉碎,與地上的苔蘚和粘液融爲一體。
而在灘塗的更深處,靠近血潭的位置,夜寒看到了幾具……相對“新鮮”的屍骸。
那似乎是一些低階妖獸的殘骸,皮毛還未完全腐爛,但血肉早已幹癟發黑,緊緊貼在骨頭上,呈現出一種被吸幹了所有精華的幹屍狀。它們的姿態扭曲,充滿了臨死前的痛苦與掙扎。
夜寒的目光,被血潭中央吸引。
在廣袤無邊的暗紅“鏡面”中央,大約百丈之外,隱約可見一片……“陸地”?或者說,是一座凸出血潭的、孤零零的黑色礁石?礁石不大,形狀不規則,在血潭的映襯下,像是一滴巨大的、凝固的墨汁。
而那股一直指引着他的、源自墟鑰的微弱吸引感,此刻變得異常清晰、強烈!目標,直指血潭中央的那片黑色礁石!
“三岔取中”……“血祭可入”……“十死無生”……
石室中留下的警告,與眼前這恐怖詭異的血潭景象,瞬間重疊!
難道,“墟眼”的入口,就在那黑色礁石之下?而這無邊血潭,就是所謂的“血祭”場所?那些累累白骨和新鮮屍骸,便是祭品?
夜寒背脊生寒。這地方,絕非善地。那股甜腥氣息中蘊含的麻痹與侵蝕之力,若非有墟鑰護持,恐怕他早已神智昏沉,不知不覺踏入血潭,成爲又一具漂浮的幹屍。
他不敢貿然靠近血潭邊緣,更別說嚐試渡潭。那粘稠如血的潭水,給他一種極度危險的感覺,仿佛其中潛藏着擇人而噬的恐怖存在。
他退後幾步,將身形隱入通道出口的陰影中,仔細觀察。
血潭死寂,無風無浪。除了那令人作嘔的甜腥味和森然白骨,似乎並無其他動靜。
但夜寒的直覺在瘋狂預警。這平靜之下,必然隱藏着致命的殺機。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
目光掃過灘塗上的新鮮妖獸屍骸。他注意到,其中一具形似狼獾的妖獸幹屍,頭顱朝向血潭,前肢深深插入地面的苔蘚中,似乎在拼命向後掙扎,想要逃離什麼。而在它身後不遠處,有一小片區域的苔蘚被劇烈翻動過,露出下面黑色的、如同膠凍般的泥土。
夜寒心中一動。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具狼獾屍骸,盡量不發出聲音,同時精神高度集中,隨時準備應對突發危險。
來到近前,他蹲下身,用手中那柄低階法劍的劍尖,輕輕撥開狼獾屍骸前肢下方的苔蘚和泥土。
泥土鬆軟粘膩。劍尖觸碰到一個硬物。
他輕輕將其挑出。
那是一塊巴掌大小、邊緣不規則的黑色金屬片。金屬片表面布滿了暗紅色的鏽蝕,但依舊能看出其原本質地堅硬,邊緣鋒利。更奇特的是,金屬片上,殘留着一絲極其微弱的、與墟鑰和墟晶源頭同源的、古老的“墟”之氣息!雖然微弱到幾乎消散,但夜寒的感知還是捕捉到了。
這不是普通的金屬!很可能來自歸墟殿,或者與“墟眼”有關!
狼獾妖獸,是在這裏發現了這片金屬,然後……遭遇了不測?還是說,它只是誤入此地,被血潭吞噬?
夜寒將金屬片小心收起。這或許是一個線索。
他正欲起身,忽然,眼角餘光瞥見,那平靜如鏡的血潭水面,似乎……微微蕩漾了一下?
極其細微,幾乎以爲是錯覺。
但他渾身的寒毛瞬間倒豎!墟鑰傳來一陣急促的微熱示警!
想也不想,他猛地向後飛退,同時將手中熒光石奮力朝着血潭相反的方向擲出!
熒光石劃出一道慘白的弧線,飛向通道深處。
就在他身形暴退的刹那——
“譁啦!”
原本死寂的血潭水面,毫無征兆地炸開!一道粗大如桶、色澤暗紅、表面布滿粘稠膠質和吸盤的觸手狀物體,以驚人的速度破水而出,如同毒蛇出洞,帶着腥風,朝着夜寒剛才站立的位置狠狠拍下!
“轟!”
觸手砸在灘塗上,頓時淤泥與碎骨飛濺,留下一個深深的坑洞!腥臭的汁液四處噴灑,腐蝕得地面苔蘚“滋滋”作響,冒出縷縷青煙!
夜寒退得雖快,仍被幾滴飛濺的汁液擦過衣角。那粗布衣衫瞬間被腐蝕出幾個焦黑的小洞,皮膚傳來火辣辣的刺痛!
他心中駭然!這血潭之中,果然潛藏着怪物!而且速度、力量、以及那汁液的腐蝕性,都遠超他的預估!恐怕至少是相當於人類築基期,甚至更高層次的妖獸!
觸手一擊不中,似乎有些惱怒,猛地抬起,頂端的吸盤張開,露出裏面密密麻麻、如同銼刀般的角質細齒,對準夜寒的方向,發出一陣低沉、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咕嚕”聲。
緊接着,血潭水面再次炸開!第二根、第三根……足足五根同樣粗大猙獰的觸手,同時探出水面,如同巨大的血色章魚腕足,在空中狂亂揮舞,攪得血潭波濤洶涌,甜腥氣混合着更濃鬱的腐臭撲面而來!
五根觸手封鎖了夜寒所有可能的退路,如同一張死亡之網,朝着他籠罩而下!
絕境!
夜寒瞳孔驟縮,心髒幾乎停止跳動。在這狹窄的灘塗上,面對五根相當於築基期妖獸的觸手圍剿,他根本無處可逃!硬抗更是死路一條!
生死關頭,他的思維卻異常冰冷清晰。
不能退!後面是死路,唯一的生機……或許在前方?在那黑色礁石?
墟鑰的吸引感依舊強烈指向那裏!
賭一把!
電光石火間,夜寒做出了一個瘋狂的決定!
他不退反進,在五根觸手即將合攏的刹那,將體內所有殘餘的真氣,瘋狂灌注雙腿,《百鍛體》的力量催動到極致,整個人如同離弦之箭,不退反進,朝着血潭中央的黑色礁石方向,猛沖而去!
同時,他左手在懷中一摸,將之前殺死王師兄等人搜刮來的、所有能引爆的東西——幾塊下品靈石、一瓶烈性但低階的爆炎符水、甚至包括那柄低階法劍(灌注真氣後作爲一次性爆炸物),全部朝着身後和兩側的觸手奮力擲出!
“爆!爆!爆!”
意念引動!
“轟轟轟——!”
一連串並不算太劇烈、但在封閉空間內卻震耳欲聾的爆炸,在觸手之間和灘塗上轟然炸響!
火光、氣浪、碎石、骨粉、還有各種亂七八糟的雜物碎片,瞬間充斥了狹窄的空間!
那幾根觸手顯然沒料到這個渺小的獵物不僅不逃,反而朝着血潭深處沖來,更沒料到他會用這種“自爆”式的幹擾手段。劇烈的爆炸和混亂的氣流,讓觸手的動作出現了極其短暫的遲滯和混亂,尤其是被爆炎符水正面噴中的兩根觸手,表面粘液被點燃,發出“嗤嗤”的灼燒聲,痛得它們瘋狂扭動!
就是這不足一息的混亂!
夜寒已經如同瘋魔般,沖到了血潭邊緣!腳下是粘稠如血、深不見底的潭水!
他沒有絲毫猶豫,縱身一躍!
身體離開灘塗,落入血潭上空的刹那,一股濃鬱到極致的甜腥和陰冷死寂氣息,將他徹底包裹!皮膚傳來針刺般的寒意和隱約的吸附感,仿佛有無數雙冰冷的手,要將他拖入潭底!
他咬緊牙關,目光死死鎖定前方百丈外的黑色礁石!
“撲通!”
身體墜入粘稠的“血水”之中!
預想中的下沉並未立刻發生。這潭水粘稠得超乎想象,浮力巨大,更像是某種膠質。但那股陰冷的吸附力也更強了,從四面八方擠壓、拉扯着他的身體,更要命的是,一股強烈的、直接作用於靈魂的昏睡和麻痹感,如同潮水般洶涌襲來!仿佛有無數甜膩的耳語,在意識深處響起,誘惑他放棄掙扎,沉入永恒的安眠。
墟鑰驟然變得滾燙!一股清涼堅韌的氣息瞬間流遍全身,將那可怕的侵蝕和誘惑死死擋在外面!
夜寒精神一振,奮力揮動四肢,想要朝着礁石遊去。
然而,這粘稠的血潭之水,阻力大得驚人!他拼盡全力,遊動的速度也慢得可憐,簡直像是在凝固的糖漿中掙扎!
而身後,那被爆炸激怒的觸手怪物,已經反應過來!
“咕嚕嚕——!”
憤怒的低吼從血潭深處傳來,五根粗大的觸手帶着滔天血浪,如同五條血色巨蟒,破開粘稠的潭水,從不同方向,朝着水中掙扎的夜寒,急速纏繞、拍擊而來!
速度,在水中竟然比在岸上更快!那粘稠的潭水,似乎對它們毫無阻礙!
眼看最近的一根觸手,頂端的吸盤已經張開,就要將夜寒攔腰卷住!
夜寒眼中閃過一抹絕望的厲色!難道真要死在這裏?
不!
他猛地將意識沉入識海最深處,不再試圖操控身體遊動,而是用盡全部的精神力,瘋狂地溝通、呼喊那枚沉寂的“斬墟劍意”種子!
“醒來!斬!”
沒有回應。
種子依舊沉睡,冰冷而高傲。
“給我醒來!斬開這一切!斬!”夜寒的靈魂在咆哮,將所有的恐懼、不甘、憤怒、求生欲,化作最純粹的意志火焰,狠狠灼燒向那枚種子!
或許是生死間極致的壓迫,或許是他靈魂深處與這劍意本就存在的、源自寒霄劍尊的微弱共鳴,又或許是墟鑰、墟晶源頭的同時震顫……
那枚沉寂的“斬墟劍意”種子,終於……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
一絲比之前嚐試附着時更加清晰、更加凝練、也更加冰冷的“斬”之意念,如同破開混沌的第一縷光,從種子中逸散出來!
夜寒福至心靈,根本來不及多想,將這絲剛剛萌芽、微弱卻本質高絕的“斬意”,混合着自己全部的精神力、殘存真氣、以及胸口墟鑰驟然爆發的一股清涼洪流,毫無保留地,朝着身後那根最先襲來的、最粗大的觸手,狠狠“斬”出!
沒有形態,沒有光華。
只有一股無形的、冰冷的、仿佛能斬斷“存在”本身的意念波動,如同水中的漣漪,無聲無息地擴散開來,精準地命中了那根觸手吸盤中心的某一點!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那根氣勢洶洶、猙獰無比的巨大觸手,在“斬意”觸及的刹那,猛地僵住!
緊接着——
“嗤!”
一聲輕響,仿佛利刃劃過最堅韌的皮革。
觸手那布滿粘液和吸盤的頂端,出現了一道細如發絲、卻貫穿了整個吸盤中心的黑色裂痕!裂痕迅速蔓延、擴大!
“噗——!”
暗紅色、散發着濃烈腥臭的汁液,如同噴泉般從裂痕中狂涌而出!觸手如同遭受了無法承受的重創,瘋狂地痙攣、抽搐,發出淒厲的、仿佛來自靈魂的尖嘯!其餘四根觸手也仿佛感受到了同伴的痛苦與恐懼,動作齊齊一滯!
夜寒在發出那一“斬”之後,只覺得眼前一黑,靈魂如同被徹底抽空,所有的力量瞬間離體而去,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身體不受控制地向粘稠的血潭深處沉去。
意識模糊的最後一刻,他只看到,那根受創的觸手痛苦地縮回血潭深處,另外四根觸手似乎猶豫了一下,竟也緩緩沉入血潭,沒有再追擊。
而他的身體,在緩緩下沉的過程中,似乎被一股暗流裹挾,朝着血潭中央,那座黑色礁石的方向,漂去……
黑暗,再次降臨。
不知過了多久。
冰冷。
刺骨的冰冷,混合着一種沉凝、厚重、仿佛源自世界本初的古老氣息,包裹着他。
夜寒艱難地睜開一絲眼縫。
入目並非預想中的黑暗血潭,而是一片……灰蒙蒙的、如同混沌初開般的奇異空間。
他躺在一片堅硬的、同樣呈現暗灰色、非金非石的地面上。地面冰冷,卻異常平整光滑,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打磨過。
頭頂,沒有天空,只有緩緩流動、交織着灰、白、黑等混沌色彩的霧氣。霧氣之中,偶爾有細小的、如同塵埃般的暗金色光點閃爍明滅。
這裏……是哪裏?
他掙扎着想要坐起,卻發現自己渾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骨骼都如同碎裂般劇痛,丹田空空如也,識海更是枯竭得如同荒漠,只有那“輪回之源”的印記和墟晶源頭,還在散發着微弱卻頑強的光芒,維持着他最後一絲生機。
他沒死?
他怎麼會在這裏?這裏……難道是黑色礁石的內部?或者說,是“墟眼”?
夜寒轉動唯一還能動的眼球,看向四周。
這片灰蒙蒙的空間不大,似乎只有十丈方圓。地面中央,有一個凹陷的小坑,坑內,靜靜地懸浮着一小團……液體?
那液體呈現出一種無法形容的色澤,介於“存在”與“虛無”之間,似灰似白,又仿佛包含了所有色彩,卻又什麼色彩都不是。它緩緩旋轉着,內部似乎有無數的微小光點在生滅,散發出夜寒熟悉而又渴望的氣息——
精純的、原始的、蘊含着無盡“質”與“理”的……墟氣!
比他在禁地外圍感受到的稀薄氣息,精純濃鬱了何止萬倍!僅僅是隔着一段距離,感受到那逸散出的絲絲氣息,夜寒枯竭的丹田和識海,就如同久旱逢甘霖般,傳來陣陣微弱的渴望。
而在那小坑邊緣的地面上,鐫刻着一圈極其復雜、充滿了無盡玄奧的暗金色符文。符文似乎已經黯淡了大半,許多地方已經斷裂、模糊,但依舊在極其緩慢地汲取着四周混沌霧氣中的能量,維持着那坑中一小團墟氣液體的存在。
這裏,果然與“墟眼”有關!這坑中的液體,恐怕就是最精純的墟氣凝聚而成!而那圈符文,應該是一種古老而強大的封印或者聚靈陣法,只是已經殘破不堪。
夜寒的目光,落在了小坑旁邊。
那裏,靜靜躺着幾件東西。
一柄斷劍。劍身只剩下半尺多長,通體漆黑,黯淡無光,劍刃處布滿了細密的缺口和裂痕,仿佛經歷了無數次慘烈到極致的戰鬥。但即便如此,它依舊散發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仿佛能斬斷時空的鋒銳餘韻,與“斬墟劍意”的氣息隱隱呼應。劍柄處,纏繞着早已腐朽的暗金色絲線,依稀能看出一個古老符文。
一枚殘破的玉簡。玉質溫潤,卻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仿佛一碰就會徹底粉碎。
還有……一小堆黯淡的、如同沙礫般的灰燼,依稀能看出是某種衣物或骨骼焚燒後的殘留。
夜寒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斷劍,玉簡,灰燼……這裏,曾經有人來過?是歸墟殿的修士?還是後來的探索者?他們在這裏發生了什麼?爲何只留下這些?那灰燼……
他強忍着劇痛和虛弱,一點一點,如同蠕蟲般,朝着那小坑的方向挪動。
每動一下,都牽扯着全身的傷痛,冷汗瞬間溼透了破爛的衣衫。
短短幾丈距離,他挪動了將近半個時辰。
終於,他的手指,觸碰到了小坑邊緣那冰冷光滑的地面,也觸碰到了那圈黯淡符文的邊緣。
就在他指尖觸及符文的刹那——
“嗡!”
胸口的墟鑰,與他識海深處的墟晶源頭,同時發出強烈的共鳴!
小坑邊緣的暗金色符文,仿佛被注入了活力,猛地亮起了一瞬!雖然光芒依舊黯淡,且只持續了短短一息,但夜寒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與這片空間,與這坑中的墟氣液體,與那柄斷劍、那枚殘破玉簡之間,建立起了一種奇妙的、仿佛血脈相連般的聯系!
與此同時,那殘破玉簡,“咔嚓”一聲輕響,徹底碎裂,化作一蓬細碎的玉粉。
但一點極其微弱的、乳白色的光點,卻從玉粉中飄飛而出,仿佛受到了墟鑰和墟晶源頭的牽引,緩緩飄向夜寒的眉心。
夜寒沒有抗拒。他感覺到這光點中,並無惡意,只有一種蒼涼、疲憊、以及一絲釋然的意念。
光點沒入眉心。
一段殘缺不全、卻異常清晰的畫面和信息,涌入他的腦海。
畫面中,一個身穿暗金色破碎戰甲、渾身浴血、看不清面容的身影,踉蹌地走入這片灰蒙蒙的空間。他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柄黑色斷劍。他走到小坑邊,看着坑中那旋轉的墟氣液體,發出一聲悲愴而決絕的長嘆。
然後,他盤膝坐下,以自身殘存精血和最後的神魂之力,引動了坑中一部分墟氣,灌注己身。他的身體,在墟氣的沖刷下,開始發出不堪重負的崩解聲,但氣息卻在瘋狂攀升,仿佛在進行着某種慘烈而絕望的突破或療傷。
最終,他的身體化作了一小堆灰燼。唯有那柄斷劍,和一枚記錄了他最後留言和一部分破碎傳承信息的玉簡,留了下來。
“……後來者……若持墟鑰至此……當爲吾歸墟一脈……最後傳人……”
“……此乃‘墟眼’外圍……一處衰竭之氣眼……真墟眼……在……”
信息到此戛然而止,似乎那人在最後時刻,遭遇了某種不可抗拒的幹擾,或者力量徹底耗盡。
“歸墟一脈……最後傳人……衰竭之氣眼……”夜寒消化着這短暫的信息,心中震撼。
這位留下傳承的前輩,應該是歸墟殿的幸存者,逃到了這裏,利用這處“衰竭的氣眼”試圖恢復或突破,但最終失敗,身死道消。他將最後的希望,寄托在了持有“墟鑰”的後人身上。
而這裏,並非真正的“墟眼”,只是一處即將枯竭的附屬氣眼。真正的墟眼,還在更深處、更危險的地方。
夜寒的目光,再次投向小坑中那團緩緩旋轉的、精純的墟氣液體。
這是那位前輩留給“最後傳人”的……遺產?或者說,是考驗?
以他現在的狀態,直接吸收這精純墟氣,恐怕瞬間就會被那沉重古老的力量撐爆、同化,步上那位前輩的後塵。
但……若不吸收,他重傷瀕死,困於此地,最終也是個死。
而且,墟鑰和墟晶源頭,正在與這氣眼產生共鳴,似乎在渴望這團墟氣。
賭,還是不賭?
夜寒閉上眼,深吸了一口這裏冰冷而古老的空氣。
他沒有選擇。
緩緩地,他伸出顫抖的手,不是伸向那團墟氣液體,而是按在了小坑邊緣,那圈殘破的暗金色符文之上。
他將自己最後的精神力,小心翼翼地探入符文之中。
他要嚐試的,不是蠻橫吸收,而是……溝通,引導,以《歸墟引》築基篇的法門,借助墟鑰和墟晶源頭爲橋梁,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引動一絲絲、一縷縷最外圍、最溫和的墟氣精華,來滋養修復自己瀕臨崩潰的肉身和神魂。
這是一個無比精細、也無比危險的過程。一旦失控,或者引動的墟氣稍多一絲,他立刻就會萬劫不復。
時間,在這片混沌寂靜的空間裏,仿佛失去了意義。
夜寒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了與那殘破符文、與墟氣液體的微妙溝通之中。
起初,毫無反應。那團墟氣液體仿佛自有靈性,對他這微弱的精神力不屑一顧。
但當他將墟鑰的氣息、墟晶源頭的幽光、以及《歸墟引》特有的、對“墟”之意的感悟,一同融入精神力時——
小坑中的墟氣液體,微微蕩漾了一下。
一絲比頭發絲還要纖細萬倍、幾乎無法察覺的灰白色氣流,如同受到了召喚,從液體最邊緣分離出來,緩緩飄起,沒入夜寒按在符文上的指尖。
“轟!”
夜寒身體劇震!
盡管只有一絲,但那精純到極致的墟氣入體,帶來的沖擊,依舊如同山崩海嘯!冰冷、沉重、古老、蘊含着難以言喻的“質”感,瞬間沖垮了他體內脆弱的經脈防線,朝着四肢百骸、五髒六腑、乃至識海深處,狂暴沖去!
所過之處,原本就破裂的經脈如同被凍裂的玻璃,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血肉骨骼則如同被億萬根冰針反復穿刺、錘打!
劇痛!難以想象的劇痛!遠超之前任何一次受傷!
夜寒死死咬住牙關,牙齦崩裂,鮮血順着嘴角流下。他瘋狂運轉《歸墟引》中記載的、最基礎的“引氣歸墟,淬體凝真”法門,引導着這絲狂暴的墟氣,沿着一條極其隱晦、玄奧的路徑運轉,同時,拼命調動墟鑰和墟晶源頭的力量,去安撫、轉化、吸收這絲墟氣中過於狂暴的部分。
這是一個痛苦到極致、也緩慢到極致的過程。
那一絲墟氣,在他體內每前進一寸,都如同在刀山火海中跋涉,帶來撕心裂肺的痛苦和瀕臨崩潰的危機。但他的意志,在一次次輪回記憶的淬煉、一次次生死邊緣的掙扎中,早已堅如鐵石。
他忍受着,引導着,轉化着。
不知過了多久,那一絲墟氣,終於被他以難以想象的努力和代價,艱難地、不完全地煉化,融入了丹田深處,與那一點灰蒙蒙的墟氣本源融合。
融合的刹那,夜寒渾身一震!
一股難以言喻的舒暢感,如同甘泉,流淌過剛剛被摧殘得千瘡百孔的身體!破裂的經脈,在這融合後、變得相對溫和的墟氣滋養下,竟然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修復、拓寬、甚至變得更加堅韌!幹涸的細胞重新充盈起活力,骨骼傳來輕微的麻癢,仿佛在變得更加強硬。
而識海中,那股精純的墟之意蘊,更是如同最好的滋養品,讓枯竭的精神力迅速恢復,連那些細微的裂痕,都在墟晶源頭幽光的照耀下,加速愈合!
有效!而且效果驚人!
夜寒精神大振,不顧身體的疲憊和依舊殘留的劇痛,再次集中精神,引動了第二絲、稍微多了一點的墟氣……
周而復始。
在這片寂靜的、灰蒙蒙的奇異空間裏,夜寒如同一個最虔誠、也最堅韌的苦修者,忍受着非人的痛苦,一絲絲地汲取、煉化着那坑中精純的墟氣。
他的身體,如同經歷着最徹底的毀滅與重生。舊的、脆弱的組織被狂暴的墟氣撕碎、沖刷,新的、更加堅韌、更貼近“墟”之本質的組織,在《歸墟引》的法門和墟鑰的調和下,緩慢而堅定地生長出來。
丹田內的氣旋,早已被徹底重塑。不再是淡白色,而是變成了一種沉凝的灰白色,旋轉緩慢,卻帶着千鈞重量。體積縮小了近半,但其中蘊含的真氣“質”與“量”,卻遠超之前數倍!那一點墟氣本源,也壯大了一圈,如同一顆灰色的小太陽,位於氣旋中央,散發出穩定的、古老的波動。
修爲,並未如常理般快速增長,反而在反復的淬煉壓縮中,穩固在了煉氣二層巔峰,只差一個契機,便能突破。但夜寒能感覺到,自己此刻的煉氣二層,其根基之雄厚,真氣之凝練,恐怕比很多煉氣四五層的修士,還要扎實!
而肉身的提升,更爲明顯。《百鍛體》的瓶頸被輕易沖破,渾身肌肉筋骨皮膜,都經歷了一次脫胎換骨般的淬煉,力量、強度、耐力,都有了質的飛躍。雖然看起來依舊瘦削,但每一寸肌肉之下,都蘊藏着爆炸性的力量。
精神力方面,收獲最大。在精純墟氣和高強度《凝神觀想法》的雙重淬煉下,他的精神力總量和凝練度,已經穩穩達到了煉氣後期的水平!感知範圍、敏銳度、以及對自身力量的掌控,都遠超從前。
那枚“斬墟劍意”種子,在墟氣的浸潤和夜寒自身意志的不斷溝通下,似乎也“蘇醒”了那麼一絲,與夜寒的聯系更加緊密,雖然依舊無法主動調用,但散發出的那絲“斬”意,卻更加清晰、冰冷。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當夜寒再一次從深沉的修煉中醒來時,小坑中那團墟氣液體,已經縮小了約莫十分之一。而他身上的傷勢,已然痊愈,狀態更是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巔峰!
他緩緩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體內傳來江河奔流般的低沉轟鳴,那是凝練到極致的灰白真氣和強韌氣血運轉的聲音。
他走到小坑邊,看着那剩餘的墟氣液體,眼中閃過一絲感激和決然。這是那位不知名的歸墟殿前輩,留給他這個“最後傳人”的寶貴遺產,也是他能否在這危機四伏的世界立足的關鍵。
他沒有貪心地將所有墟氣全部吸收。以他現在的境界和身體承受力,這十分之一,已是極限。再多,有害無益。剩下的,需要留待日後修爲提升,再來慢慢煉化。
他的目光,落在那柄黑色斷劍和地上的灰燼上。
對着灰燼,他鄭重地行了一禮。
“前輩饋贈,晚輩夜寒,銘記於心。歸墟一脈傳承,晚輩必竭力延續。”
然後,他伸手,握住了那柄黑色斷劍。
入手冰涼沉實,遠超預料。斷劍雖殘,卻依舊有一種桀驁不屈的劍魂在沉睡。當他的真氣(蘊含墟氣)和一絲精神力注入時,斷劍微微顫動,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清鳴,仿佛在回應。
“以後,便叫你‘斷墟’吧。”夜寒輕聲道。斷劍再次微鳴,似乎認可了這個名字。
他將斷墟小心收起。此劍雖殘,但材質非凡,且與他修煉的《斬墟劍意》同源,日後稍加修復溫養,必是一大臂助。
做完這一切,夜寒才將注意力轉向如何離開這裏。
他環顧這片灰蒙蒙的空間。除了那個小坑和進來的方向(似乎是他被暗流沖進來的通道,如今已經閉合,找不到痕跡),四周皆是緩緩流動的混沌霧氣,無邊無際。
那位前輩留下的信息說,這裏是“墟眼外圍的一處衰竭之氣眼”,並非真正的出口。
難道要被困死在這裏?
夜寒皺眉,再次將感知提升到極致,同時溝通墟鑰和墟晶源頭,仔細感應。
片刻後,他眼中精光一閃。
在混沌霧氣的某個方向,極其遙遠的地方,墟鑰和墟晶源頭,同時傳來一絲極其微弱、卻更加深沉古老的吸引感!與之前指引他來此地的感覺類似,但層次更高,也更加……危險!
那裏,可能就是那位前輩未來得及說出的……真正的“墟眼”所在?或者,是離開這裏的出口?
無論是什麼,似乎都是唯一的方向。
夜寒深吸一口氣,握緊了胸口的墟鑰,將狀態調整到最佳。
然後,他邁開腳步,義無反顧地,踏入了那片無邊無際、緩緩流動的混沌灰霧之中。
身影,很快被霧氣吞噬。
前方,是更深邃的未知。
但他手中的斷劍微涼,體內的墟氣沉凝,眼中的光芒,銳利如初醒的古劍。
這條路,從踏入腥甜深處的那一刻起,就已無法回頭。
而他,亦無回頭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