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倉的門軸發出“吱呀”的聲響,沈硯秋站在糧倉外,看着夥計們將最後一袋米搬上馬車。晨光斜斜照在米袋上,白花花的米粒從袋口縫隙漏出來,在地上撒成一道細碎的銀線。
“少爺,按您的吩咐,給城西蠶農送的米都裝好了,每家用竹牌做了記號,憑牌領米,一文錢一升,分文不多要。”管事老李擦着汗,把一本賬簿遞過來,“這是領米的名冊,您過目。”
沈硯秋翻開賬簿,上面密密麻麻記着蠶農的名字:王家村李老栓、柳巷張二嬸、河灣趙三郎……每一筆都畫着小小的蠶繭記號,那是他昨夜讓賬房特意加上的。他指尖劃過“趙三郎”的名字,想起那是個瘸腿的漢子,去年蠶災時,曾背着半袋紅薯送到沈府,說“沈老爺當年幫過我爹,這點心意不算啥”。
“老李,趙三郎家多給兩鬥,他家小子發高熱,讓藥鋪的王大夫順路過去看看。”
“哎,記下了。”老李應着,又道,“對了,剛才豐裕糧行的夥計偷偷來傳話,說張掌櫃今早被張萬堂叫去問話了,臉都嚇白了,估計是挨了罵。”
沈硯秋合上冊簿,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他該罵。”
回府的路上,馬車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沈硯秋掀開車簾,見街角茶攤圍了不少人,幾個蠶農正唾沫橫飛地說着什麼,其中一個穿藍布短打的漢子聲音最大:“……我看那蠶瘟來得蹊蹺!張萬堂家的桑葉園離咱們最近,偏偏他家的蠶一點事沒有,還說是什麼‘天佑吉蠶’,我呸!”
另一個老者捋着胡子:“可不是嘛,前陣子見他家往桑園裏撒東西,黑糊糊的,當時沒在意,現在想想,怕是那東西能避瘟……”
沈硯秋的心猛地一跳。他讓車夫停了車,自己換上件粗布褂子,混進茶攤,要了碗粗瓷碗的涼茶,假裝聽熱鬧。
“劉老哥,你說張萬堂撒的啥東西?”有人追問。
那穿藍布短打的漢子灌了口茶,壓低聲音:“我二小子在張府當長工,偷偷告訴我,說張萬堂從湖州弄來些‘藥粉’,說是能‘驅蟲避穢’,每日派人往蠶房裏撒。他家的蠶房都鎖着,除了幾個心腹,誰也不讓進。”
“湖州來的藥粉?”沈硯秋端着茶碗的手頓了頓。他想起父親生前說過,湖州有種叫“藜蘆”的草藥,磨成粉能驅蟲,但若過量,會讓蠶渾身僵硬,看着像瘟死的,實則是中了毒。難道……
正想着,茶攤外一陣騷動,張萬堂家的惡奴帶着兩個家丁沖了進來,手裏的鞭子“啪”地抽在桌子上:“哪個在嚼舌根?活膩歪了!”
茶攤頓時鴉雀無聲,穿藍布短打的漢子嚇得縮起脖子,老者也閉了嘴。惡奴掃視一圈,目光落在沈硯秋身上時,愣了愣——他穿着粗布褂子,跟普通蠶農沒兩樣,可那雙眼睛裏的冷光,讓惡奴莫名發怵。
“看什麼看?滾!”惡奴揚了揚鞭子,卻沒敢真的抽過來。
沈硯秋放下兩個銅板,起身時故意撞了惡奴一下,低聲道:“張老爺家的蠶房,是不是在西跨院?”
惡奴被撞得一個趔趄,正要發作,聽見這話,臉色驟變:“你……你怎麼知道?”
沈硯秋沒理他,徑直走出茶攤。他心裏已有了個念頭:要弄清蠶瘟的真相,得去張府西跨院看看。
回到沈府,他叫來了蘇婉。她正在整理蠶種,指尖沾着蠶沙的綠色粉末,見沈硯秋進來,抬頭一笑:“少爺,您看這些蠶卵,有幾個已經有動靜了,估計再過三日就能孵出來。”
沈硯秋看着那些芝麻大的蠶卵,點了點頭:“蘇婉,你去過張府嗎?”
“小時候跟着我娘去送過繡品,他家西跨院的牆不高,後面有片竹林。”蘇婉想了想,“怎麼了?”
“我想去看看他家的蠶房。”沈硯秋壓低聲音,“我懷疑,蠶瘟不是天災。”
蘇婉的眼睛亮了:“我就說不對勁!張萬堂家的蠶一點事沒有,肯定有鬼!我幫你,我知道怎麼翻牆,他家的老管家是我娘的遠房表舅,我能混進去!”
沈硯秋看着她眼裏的光,想起昨夜她把銀簪遞給胥吏時的鎮定。這姑娘看似柔弱,骨子裏卻藏着股韌勁,像極了雨後的青竹,看着細,卻折不斷。
“小心些,別暴露。”他從懷裏掏出個小小的琉璃鏡,“把這個帶上,若是看見什麼,記下來,別硬闖。”
蘇婉接過琉璃鏡,鏡面映出她的臉,眼神堅定:“放心吧。”
傍晚時分,蘇婉回來了,衣服上沾着不少竹葉,手裏緊緊攥着個油紙包。她把紙包遞給沈硯秋,聲音發顫:“少爺,您看這個!”
紙包裏是一小撮灰黑色的粉末,還有幾片蠶的屍體——那些蠶渾身僵硬,肚子卻鼓鼓的,不像瘟死的,倒像是被什麼東西撐死的。
“我在他家蠶房窗台上刮的。”蘇婉喘着氣,“西跨院的蠶房裏堆着好多麻袋,上面寫着‘湖州藜蘆’!還有幾個夥計正在往桑葉上撒這粉末,說‘多撒點,讓外面的蠶死得更徹底些’!”
沈硯秋捏起那撮粉末,放在鼻尖聞了聞,一股刺鼻的苦味直沖腦門。
果然是藜蘆。過量的藜蘆粉混在桑葉裏,蠶吃了會瘋狂進食,直至撐死,外表卻像染了瘟疫,僵硬發黑。張萬堂竟是用這種陰毒的法子,先在自家桑園撒少量藜蘆粉讓蠶產生抗性,再把混了毒的桑葉低價賣給其他蠶農,借“蠶瘟”壟斷市場!
“好個張萬堂。”沈硯秋的聲音冷得像冰,“這筆賬,該算了。”
窗外的月亮爬上牆頭,照亮了他眼底的寒芒。這場仗,他不僅要贏,還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有些債,欠了就得還,用公道,用良心,用那些被毒死的蠶,一條一條地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