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褲管被猛地掀開,露出裏面那個怪模怪樣的鐵家夥。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陳致遠跪在雪地上,那雙布滿凍瘡的手,死死地抓着林建國的小腿,像是抓着什麼稀世珍寶。
他的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眼球上布滿了血絲,呼吸急促得像個破風箱。
“這……這是……”
陳致遠的手指顫抖着,輕輕撫摸過那個用廢鐮刀片敲出來的關節連接處。
冰涼,粗糙,帶着鐵鏽味。
但在陳致遠眼裏,這根本不是廢鐵。
這是藝術品。
這是工業暴力美學最極致的體現。
“雙軸承聯動?利用人體自重進行勢能轉化?!”
“天呐……這個彈簧的力矩設計……竟然完美抵消了膝關節的受力死角?!”
陳致遠瘋了。
他一邊摸,一邊嘴裏蹦出一串串林建國聽不懂的鳥語。
那是俄語,那是德語,那是他在國外留學時學到的最頂尖的機械術語。
可是,哪怕是當年他在蘇聯專家的實驗室裏,看到的那些絕密圖紙,也沒有眼前這個用破鐵片敲出來的東西精妙!
“老同志!你鬆手!你快鬆手!”
林建國被這老頭的瘋狂勁兒嚇壞了,臉漲得通紅。
他拼命想把腿抽回來,但這老頭看着瘦得一陣風就能吹倒,這會兒手勁兒卻大得嚇人,跟個鐵鉗子似的。
“我不鬆!我死也不鬆!”
陳致遠猛地抬起頭,那張蠟黃的臉上,此刻竟然泛着一種詭異的潮紅。
他死死盯着林建國,眼神狂熱得讓人害怕。
“林建國同志!你老實告訴我!這東西到底是誰做的?!”
“這圖紙到底是誰畫的?!”
“你知不知道這東西意味着什麼?!”
陳致遠吼了出來,聲音嘶啞,破了音,在空曠的雪地裏回蕩。
林建國心裏咯噔一下。
他雖然是個大老粗,但他當過兵,上過戰場,知道有些東西是不能見光的。
尤其是自家閨女身上發生的這些怪事。
要是讓人知道招娣是個“妖孽”,那還能有活路嗎?
“這……這就是我瞎搗鼓的!”
林建國咬着牙,硬着頭皮撒謊。
“我腿疼,就尋思着弄個鐵架子撐一撐,瞎貓碰上死耗子……”
“放屁!”
陳致遠直接爆了粗口,唾沫星子噴了林建國一臉。
“瞎搗鼓?!”
“你給我瞎搗鼓一個看看!”
陳致遠指着那個精妙絕倫的液壓替代結構,手指都在哆嗦。
“這個力學傳動結構,涉及到了高等數學裏的微積分運算,涉及到了材料力學的應力分析!”
“就算是把現在京城裏那幫老專家都叫來,給他們算盤和計算尺,沒個把月也算不出來這個最優解!”
“你一個初中文化的退伍兵,你告訴我你是瞎搗鼓的?!”
“你當我是傻子嗎?!”
陳致遠氣得渾身發抖。
這是對科學的侮辱!
這是對真理的褻瀆!
林建國被懟得啞口無言。
他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現自己連個屁都放不出來。
是啊。
這玩意兒有多神,他這個使用者最清楚。
穿上它,斷腿比好腿都有勁兒,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像是有人在後面推。
這能是瞎搗鼓出來的?
“林建國同志!”
陳致遠突然深吸了一口氣,語氣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
他鬆開手,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破爛不堪的中山裝,然後極其鄭重地看着林建國。
“我是個犯了錯誤的臭老九,是被下放來改造的。”
“但我也是個中國人。”
“我也曾發誓要用我學的知識報效國家。”
陳致遠指着林建國腿上的外骨骼,眼眶紅了。
“你知道現在外面是個什麼形勢嗎?”
“鷹醬封鎖我們,毛熊撤走了專家,逼着我們還債。”
“我們的戰士在邊境巡邏,靠的是兩條腿,背的是幾十斤的裝備,膝蓋都跑廢了!”
“如果我們有了這個技術……”
陳致遠的聲音哽咽了。
“如果我們的戰士都能穿上這個……”
“那咱們的單兵作戰能力,能翻三倍!咱們的鋼鐵長城,就能往前推三百裏!”
“這是國之重器啊!林建國同志!”
這一番話,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林建國的心口上。
林建國的身子猛地一震。
他是個兵。
哪怕退伍了,哪怕殘廢了,那身軍裝也刻在骨子裏。
他想起了在朝鮮戰場上,那些因爲體力透支倒在雪地裏的戰友。
他想起了那些爲了搶占高地,跑斷了腿的兄弟。
如果有這個東西……
如果有這個東西……
林建國的眼圈瞬間紅了,拳頭捏得咯吱作響。
那種作爲父親想要保護女兒的私心,和作爲軍人想要報效國家的本能,在他心裏劇烈地碰撞。
就在這時候。
一直站在旁邊吸溜鼻涕的招娣,突然開口了。
小丫頭歪着腦袋,看着兩個加起來快一百歲的大男人在那紅着眼圈對峙。
她覺得大人們真奇怪。
明明是個鐵褲子,有什麼好吵的?
“爺爺,你別凶爹爹。”
招娣走過去,伸出小手,拽了拽陳致遠的衣角。
“那個畫畫是招娣畫的。”
“神仙叔叔教招娣畫的。”
“神仙叔叔說,畫了這個,爹爹就不痛痛了。”
小丫頭的聲音奶聲奶氣的,脆生生的,像是一股清泉,瞬間澆滅了場上劍拔弩張的氣氛。
陳致遠渾身一僵。
他低下頭,看着這個還沒自己膝蓋高的小娃娃。
那雙大眼睛黑白分明,幹淨得沒有一絲雜質。
神仙叔叔?
陳致遠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他這輩子都不信神。
但是看着眼前這個三歲的娃娃,看着地上那副足以震驚世界的圖紙,再看看林建國腿上那個實打實的鐵家夥。
他的世界觀,動搖了。
不。
不是神仙。
陳致遠的腦海裏,突然冒出了一個更瘋狂的念頭。
天才!
這一定是萬中無一的絕世天才!
歷史上有些天才,生來就帶着某種使命。
比如莫扎特幾歲就能作曲,比如高斯幾歲就能算數。
這個叫招娣的女娃,也許就是那種對機械結構有着天生直覺的妖孽!
在她眼裏,那些復雜的力學公式,可能就是簡單的搭積木!
所謂的“神仙叔叔”,不過是孩子對自己那種超凡天賦的一種童言無忌的解釋!
一定是這樣!
陳致遠激動得渾身都在哆嗦。
他猛地蹲下身子,雙手扶住招娣的小肩膀,眼神亮得嚇人。
“招娣,你告訴爺爺。”
“除了這個鐵褲子,那個神仙叔叔還教你畫別的了嗎?”
招娣眨巴了一下眼睛,想了想。
腦子裏的系統正在瘋狂吐槽:
【喂喂喂!老頭!別晃了!再晃要把本宿主的腦漿搖勻了!】
【什麼神仙叔叔?本系統是高科技!是2050年的尖端輔助AI!】
【不過……算了,跟你們這群原始人解釋不通。】
招娣吸了吸鼻子,老實巴交地說:
“有啊。”
“叔叔還教招娣畫大炮仗,畫飛飛鳥,還教招娣種那個能長好高好高的草……”
轟——
陳致遠只覺得腦子裏像是炸開了一顆原子彈。
大炮仗?那是導彈吧?
飛飛鳥?那是飛機吧?
長高高的草?那是高產作物吧?
這哪裏是個孩子啊。
這分明就是一個活着的國家寶藏啊!
這分明就是老天爺看咱們國家太苦了,派下來拯救咱們的文曲星啊!
“我要上報!我要立刻上報!”
陳致遠猛地站起來,因爲起得太猛,眼前一黑,差點栽倒。
林建國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老同志,你慢點!”
“慢個屁!”
陳致遠一把推開林建國,轉身就往牛棚跑。
“電話呢?哪裏有電話?!”
林建國苦笑:“這山溝溝裏哪來的電話?連電都沒通呢。”
“那就寫信!我要寫信!”
陳致遠沖進牛棚,在爛草堆裏瘋狂翻找。
可是,他是個被下放改造的犯人,除了身上這件破衣服,連張紙片都沒有。
筆呢?
紙呢?
陳致遠急得團團轉,像個熱鍋上的螞蟻。
突然。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那件發黃的白襯衣上。
“呲啦——”
一聲脆響。
陳致遠毫不猶豫地撕下了自己的一塊衣襟。
沒有筆。
他看了一眼四周,連塊木炭都找不到。
陳致遠咬了咬牙,眼神裏閃過一絲決絕。
他把右手食指放進嘴裏,用力一咬!
“嘶——”
十指連心,劇痛鑽心。
鮮紅的血,瞬間涌了出來。
他顧不上疼,趴在那個破木板上,用流血的手指,在那塊破布上瘋狂地寫了起來。
【絕密!十萬火急!】
【吾乃原清華動力系陳致遠。今在豫北林家溝發現驚世奇才!】
【此子三歲,手握超時代機械圖紙,可解我國防之困!】
【請速派人來接!遲則生變!】
【若有半句虛言,陳致遠願以死謝罪!】
每一個字,都是血淋淋的。
每一個字,都透着一股子要把心掏出來的急切。
林建國站在門口,看着這一幕,徹底被震撼了。
他看着那個平時連走路都打晃的老頭,此刻卻像個戰士一樣,用自己的血在書寫着某種信仰。
這才是讀書人的骨氣啊。
這才是國家的脊梁啊。
“寫好了……寫好了……”
陳致遠捧着那封血書,臉色蒼白,但眼睛亮得像星星。
“建國同志!勘探隊!勘探隊的張隊長今天就要走!”
“一定要讓他把這封信帶出去!”
“一定要送到駐軍部隊手裏!”
林建國二話不說,背起陳致遠就往外跑。
“走!我背你去!”
此時,村口。
勘探隊的張隊長正帶着幾個人收拾東西準備撤離。
這鬼地方太冷了,再不走就要封山了。
“隊長!等等!等一下!”
林建國背着陳致遠,一瘸一拐卻跑得飛快,像是一輛失控的坦克沖了過來。
張隊長嚇了一跳。
“陳致遠?你個壞分子想幹什麼?想逃跑?”
張隊長板着臉,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配槍。
“張隊長!我有重要情報要上報!”
陳致遠從林建國背上掙扎着下來,噗通一聲跪在了雪地上。
他雙手高舉着那封血書,聲音顫抖卻堅定。
“這是關乎國家命運的大事!”
“求求你!一定要把這封信帶給最近的部隊首長!”
“如果出了事,我陳致遠那顆腦袋,你隨時拿去!”
張隊長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這個平時唯唯諾諾、只知道幹活的臭老九。
看着那封還在滴血的布條。
看着那個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吃人的殘廢退伍兵。
一種莫名的寒意,順着脊梁骨爬了上來。
他雖然看不起這些臭老九,但他也不傻。
這種拿命擔保的架勢,裝是裝不出來的。
張隊長沉默了幾秒,伸手接過了那塊血布。
上面的字跡潦草,但那股子撲面而來的血腥氣和緊迫感,讓他手心發燙。
“行。”
張隊長把血書揣進懷裏,貼身放好。
“老陳,我就信你這一回。”
“要是你敢耍老子,等我回來,有你好看的!”
說完,張隊長一揮手。
“撤!全速前進!趕在天黑前翻過那個山頭!”
看着勘探隊的吉普車卷着雪花消失在山路的盡頭。
陳致遠身子一軟,癱坐在雪地上。
他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送出去了……終於送出去了……”
林建國把他扶起來,看着這漫天的大雪,心裏卻並沒有輕鬆多少。
“老陳,這事兒……能成嗎?”
陳致遠死死抓着林建國的手,眼神堅定得像塊石頭。
“能成!一定能成!”
“只要國家看到了這封信,就算是把這十萬大山翻過來,他們也會來的!”
“咱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守住。”
“守住招娣,守住這個家。”
“直到國家來接咱們!”
風,越來越大了。
卷起的雪花像是刀子一樣割在臉上。
林建國抬頭看了一眼天色。
烏雲壓頂,黑沉沉的,像是一口巨大的黑鍋扣了下來。
一種不祥的預感,在他心頭縈繞。
這天,怕是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