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宮暖閣的炭火燒得正旺,雕花窗櫺將漫天飛雪割成細碎的白片,如懿剛接過惢心遞來的青瓷暖杯,指腹還沒焐熱杯壁的纏枝紋,殿外就傳來一陣幾乎要踏碎青磚的急促腳步聲。那聲音裹着風雪的凜冽,撞得朱漆門栓微微發顫,不等殿內人反應,描金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海蘭披着一身寒氣撲了進來,墨色宮裝的下擺沾着未化的雪粒,鬢邊銀釵歪得幾乎要墜下來,顯然是從別處一路狂奔而來。
“姐姐!”她的聲音剛出口就碎成了哭腔,快步沖到如懿面前時,雙手在半空中頓了頓,像是怕碰疼了如懿似的,最後只敢輕輕攥住她的袖口。如懿這才看清她的模樣——原本圓潤的臉頰瘦得凹了進去,眼下青黑得像塗了墨,唯有一雙眼睛紅得浸了血,裏面翻涌的疼惜與後怕,幾乎要溢出來。“姐姐你總算出來了!這半年多,我日日想來看你,可高貴妃看得緊,連我那宮門都不讓踏出半步。上次我偷偷讓小太監送些棉衣去冷宮,竟被她宮裏的人截了去,還說……還說姐姐你在冷宮裏早就熬不住了……”
話沒說完,海蘭的哭聲就噎了喉嚨,眼淚砸在如懿的手背上,冰涼的觸感讓如懿心頭一緊。她反手握住海蘭的手,才發現對方的指尖凍得發紫,連指節都在微微發抖——想來是跑得太急,連暖爐都忘了帶。“傻妹妹,怎得這樣跑過來?別失了體面。”如懿抬手替她拭去頰邊的淚,指腹觸到她臉上的涼意,聲音軟了幾分,“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冷宮裏雖苦,可一想着你還在外面等着,我就舍不得讓自己出事。如今我出來了,往後咱們又能坐在一處喝茶了。”
海蘭把頭埋在如懿肩窩,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只受了驚的小獸。如懿嫌棄的躲開,“姐姐不知道,你在冷宮裏的日子,我有多怕。皇後娘娘明着暗着打壓我,連份例都克扣了大半;嘉妃更是變着法子刁難,說我是你的同黨,連御花園都不準我去。有好幾次我都想一頭撞死算了,可一想到你還在等我,就又咬着牙撐了下來。”她的聲音悶悶的,帶着劫後餘生的後怕,“還好皇上英明,放了姐姐回來,若是你再回不來,這宮裏我是真的待不下去了。”
如懿輕輕拍着她的背,暖閣裏的炭火映得海蘭的臉泛着淺紅,可那雙眼睛裏的恐懼卻怎麼也藏不住。“都過去了,”如懿柔聲說,“我回來了,往後不會再讓你受委屈。皇後和嘉妃欠咱們的,總有一天要還回來。”
“對!要讓她們還回來!”海蘭猛地抬起頭,眼淚還掛在睫毛上,眼裏卻燃起了怒火,“姐姐,你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心軟了!皇後心思歹毒,當年害你進冷宮,就是怕你擋了她的路;高晞月仗着皇後撐腰,處處針對你;還有嘉妃,她表面上對你和和氣氣,背地裏卻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她攥着如懿的手又緊了幾分,語氣裏滿是急切,“姐姐,你必須跟她們鬥!你要去爭寵,只有得了皇上的看重,才有權力保護自己,保護我!你看皇後有永璉,嘉妃有永珹,她們母憑子貴,在宮裏多風光?你若是再不爭,她們遲早還會害你!”
如懿看着她急切的模樣,無奈地嘆了口氣,端起桌上的熱茶遞過去:“妹妹,我知道你是爲我好。可她們的手段陰狠毒辣,我學不來。若是我也用那些見不得人的法子爭寵害人,那我與她們又有什麼區別?”
海蘭接過茶杯,卻沒喝,只是緊緊攥着杯壁,眉頭擰成了疙瘩。“姐姐,這宮裏哪有幹淨的法子?你不害人,人就會害你!你忘了冷宮裏的餿飯?忘了那些太監宮女的刁難?”她的聲音帶着哀求,“就當是爲了咱們能好好活下去,你爭一爭好不好?”
如懿沉默片刻,目光落在窗外的飛雪上,忽然壓低了聲音:“其實,嘉妃也不是表面上那麼風光。惢心前幾日聽她宮裏的小太監說,皇上雖還常去嘉妃住處,可比起從前,待她的心思淡了些。”
海蘭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湊過來追問:“怎麼淡了?姐姐快說說!”
“聽說嘉妃爲了固寵,總學着江南女子的腔調說話,還故意裝出嬌弱的模樣。皇上一開始覺得新鮮,後來就膩了。”如懿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還有一次,皇上在嘉妃宮裏過夜,嘉妃非要彈琴給皇上聽,結果琴弦斷了,還劃傷了皇上的手。皇上當時就沉了臉,第二天一早就走了,連賞賜都沒給。”
海蘭聽得眼睛發亮,卻又有些疑惑:“可我前幾日還見嘉妃得了皇上賞的東珠,怎麼看也不像是失寵的樣子。”
“皇上看在永珹的份上,自然不會冷落她。”如懿笑了笑,“不過惢心還說,嘉妃從朝鮮帶來一種香料,說能讓皇上對她念念不忘…”
“活該!”海蘭低喝一聲,眼裏滿是解氣,“她就是仗着皇上的寵愛,才敢如此囂張!”
就在這時,暖閣的門被輕輕推開,惢心端着一碟鬆子糕走進來,臉色有些不自然,托盤都微微晃了晃。“主子,嘉妃宮裏的小廚房送來了鬆子糕,說是嘉妃讓給您嚐嚐鮮。”她把托盤放在桌上,眼神躲閃着,不敢看如懿和海蘭。
如懿見她這模樣,便知她在門外聽了不少,忍不住笑了:“惢心,你剛才在門外都聽到了?”
惢心的臉瞬間紅透,連忙低下頭,聲音細若蚊蚋:“主子,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只是剛到門口就聽見您和海蘭小主說話,沒敢打擾……”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頭埋得更低了,如懿笑着開口,“惢心你一個姑娘家,實在是聽不得。”
海蘭也有些不好意思,拿起一塊鬆子糕遞給惢心:“好了,我們知道了。這些話本就不是你該聽的,你先下去吧,我和你主子還有話要說。”
惢心接過鬆子糕,躬身行禮後快步退了出去,臨走前還輕輕帶上了門。
暖閣裏又只剩下她們二人,輕鬆的氣氛漸漸淡了。海蘭放下茶杯,臉色嚴肅起來:“姐姐,雖說嘉妃失了些寵,可皇後還有永璉,高晞月有她哥哥在朝中撐腰,咱們若是不早點想辦法,遲早還是會被她們欺負。”
如懿看着她擔憂的模樣,心裏也沉甸甸的:“我知道。皇後有永璉,嘉妃有永珹,她們母憑子貴,在宮裏站穩了腳跟。咱們沒有孩子,始終是底氣不足。”
海蘭的身子猛地一僵,抬頭看着如懿,眼裏滿是震驚:“姐姐,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想……”
如懿沒有明說,只是輕輕撫摸着茶杯上的纏枝紋,聲音壓得極低:“妹妹,這宮裏的孩子,從來不是只靠生母寵愛就能活下去的。皇後的永璉身子弱,嘉妃的永珹雖康健,可嘉妃樹敵太多。有時候,少一個對手,咱們就能多一分安穩。你說,若是皇後和嘉妃的孩子不在了,她們還能像現在這樣風光嗎?”
海蘭的臉色瞬間慘白,手裏的茶杯“哐當”一聲摔在地上,熱水濺到裙擺上也渾然不覺。她怔怔地看着如懿,嘴唇哆嗦着,說不出一句話。暖閣裏的炭火明明很旺,海蘭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順着脊梁骨往上爬。
“姐姐……”海蘭的聲音帶着顫抖,“那可是皇上的孩子,若是出了差錯,皇上一定會追查到底,咱們……咱們會被發現的。”
“只要做得幹淨,就不會被發現。”如懿拿起帕子,替她擦去裙擺上的水漬,“永璉身子弱,在他的湯藥裏加些東西,看起來就像是病發而亡;永珹喜歡吃點心,在他常吃的糖糕裏動手腳,神不知鬼不覺。”
海蘭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雙手緊緊攥着衣角,指節泛白:“可那也是一條人命啊……姐姐,咱們這樣做,是不是太殘忍了?”
“殘忍?”如懿冷笑一聲,眼裏閃過一絲寒意,“她們害我的時候,怎麼不覺得殘忍?把我關在冷宮裏生不如死的時候,怎麼不覺得殘忍?妹妹,你忘了咱們受的苦了嗎?忘了那些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嗎?”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眼裏燃着怒火。海蘭被她嚇得縮了縮肩膀,眼淚又流了下來,可這次的淚水裏,多了幾分決絕。她沉默了許久,緩緩抬起頭,眼神裏的猶豫漸漸褪去,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堅定:“姐姐,我聽你的。只要能讓咱們好好活下去,只要能讓她們付出代價,我什麼都願意做。皇後和嘉妃的孩子,我會想辦法的。”
如懿看着她堅定的模樣,心裏又酸又暖。她知道,從這一刻起,海蘭再也不是那個膽小懦弱的姑娘了。如懿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尖傳來的冰涼漸漸被暖意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