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着廉價生活用品的塑料袋被李道鬆隨手擱在桌腳,像一團被遺忘的、色彩暗淡的腫瘤。
超市裏明亮的光線、暖烘烘的空氣、還有那些陌生目光帶來的針刺感,隨着車門的關閉和廢棄廠區荒蕪景象的再現。
被迅速抽離,只剩下這間屋子熟悉的陰冷、灰塵味,以及李道鬆身上揮之不去的煙草氣息。
沈絮瑤沒有立刻坐下,她背靠着冰涼的門板,看着李道鬆將那些東西一樣樣拿出來。
牙膏、牙刷、替換的廉價內衣、衛生巾、餅幹、蘋果、酸奶……
他動作有條不紊,面無表情,像在整理倉庫的庫存,而非布置一個“家”。
每一樣物品都被他賦予了一個固定的位置——
洗漱用品放水池邊,食品放桌上或儲物櫃特定一層,內衣疊好放進櫃子抽屜。
她的目光落在抽屜裏那幾套毫無美感可言的灰藍色內衣上,又移到桌上那支被李道鬆評價爲“顏色太淡”的口紅上。
一種被徹底物化、被精細分類和歸置的屈辱感,沉甸甸地壓下來。
在他眼裏,她和這些東西沒有本質區別。
都是需要被管理、被使用、並按照他的意願擺放的“所有物”。
李道鬆放好東西,拍了拍手上的灰,轉身看向她。
“餓了?”
沈絮瑤搖了搖頭,胃裏因爲剛才的情緒翻攪和持續的冰冷,沒有任何食欲。
李道鬆卻仿佛沒看到她的拒絕,走到桌邊,拿起那板酸奶。
掰下一小盒,又拿了一個蘋果,放在她面前。
“吃了。”
命令的語氣,不容置疑。
他甚至用那把隨身攜帶的小刀,開始削蘋果皮。
動作不算熟練,但很穩,果皮連成細細的一條垂下,露出裏面有些發蔫的果肉。
沈絮瑤看着那個被削好、放在廉價塑料小碟子裏的蘋果,和旁邊那盒印着卡通圖案的酸奶。
這不是關心,是“飼喂”。
像對待一只需要維持基本生命體征的寵物,定時定量,不容挑剔。
她慢慢走過去,坐下,拿起蘋果,小口咬了一下。
果肉不夠脆,水分也不足,帶着一股儲存過久的生澀味道。
她機械地咀嚼,吞咽。
酸奶是過甜的香精味,粘稠地糊在喉嚨裏。
李道鬆就坐在對面看着她吃,自己點了支煙,沒有說話。
房間裏只有她細微的咀嚼聲,和他偶爾吸煙的輕響,還有窗外不知疲倦的風聲。
吃完蘋果和酸奶,沈絮瑤將包裝扔進角落的垃圾袋。
李道鬆也掐滅了煙。
“去把臉洗了,口紅擦了。”他說,“難看。”
沈絮瑤的手指蜷縮了一下。
是他讓她塗的,現在又說難看。
她默不作聲地走到水池邊,用冰冷的清水和那瓶廉價洗面奶,仔細洗掉了嘴唇上已經有些斑駁的豆沙色。
冰冷的水刺激着唇上未愈的傷口,帶來細微的刺痛。
擦幹臉,她看着鏡子裏素淨卻蒼白病態的臉,和那雙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
這樣,就“好看”了嗎?
符合他對“阿瑤”該有的、素面朝天、逆來順受的想象了嗎?
她走回來,李道鬆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片刻,沒什麼表示,只是站起身。
從帶來的另一個袋子裏,不是超市那個,拿出一疊打印紙和一支筆,放在桌上。
“坐下。”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沈絮瑤依言坐下,心裏升起不詳的預感。
李道鬆將一張紙推到她面前。
上面是手寫的,字跡凌厲,條理清晰得可怕。
標題是:《日常作息與事項》。
下面分列着時間點和具體內容:
06:30 起床,洗漱。
07:00早餐(供應內容:粥/饅頭/包子,輪換)。
07:30 - 11:30室內活動/整理(保持房間整潔,物品歸位)。
11:30午餐(供應內容:米飯+一葷一素,輪換)。
12:30 - 17:00室內活動/閱讀(書籍待提供)/或指定任務。
17:30晚餐(同午餐)。
18:30 - 21:30自由時間(可使用收音機,或完成未盡事項)。
22:00就寢。
在“指定任務”和“閱讀”旁邊打了星號,後面用小字備注:“根據情況另行安排”。
表格下方,還有幾條“補充規定”:
1. 未經允許,不得離開房間。
2. 未經允許,不得與看守以外人員交談。
3. 個人衛生每日須保持,衣物勤換洗。
4. 遇身體不適或其他特殊情況,需立即通過指定方式(指那部手機)報告。
5. 遵守作息,不得無故拖延或提前。
這簡直像一份監獄守則,或者精神病院的看護日程。
精確到分鍾,將她一天的時間切割、填滿,不容許有任何自主的空白和意外。
李道鬆又遞過來另一張紙,是空白的表格,標題是《物品需求申請單》。
上面需要填寫日期、所需物品名稱、數量、用途(簡要),最後是“申請人籤字”和“批準人籤字”兩欄。
“以後缺什麼,或者想要什麼,”李道鬆用筆尖點了點申請單,“填這個,給我看。我同意了,會買。”
沈絮瑤看着那兩張紙,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
他不僅要控制她的身體、她的物品,現在連她的時間、她的需求,都要納入一個嚴格的、由他審批的流程裏。
她連“想要”什麼,都需要打報告,等待他的“恩準”。
“爲什麼?”她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問,盡管知道答案可能只會讓她更絕望。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李道鬆的回答平靜得近乎冷酷,“阿瑤,你過去那五年,就是過得太‘自由’,太沒規矩,才會忘了自己該在什麼位置。”
他身體前傾,隔着桌子看着她,眼神深暗,“現在,我把規矩立起來。你照着做,習慣就好。這對你有好處。”
對她有好處?沈絮瑤想笑,卻連扯動嘴角的力氣都沒有。
這分明是最高效的精神馴化和剝奪,將她作爲人的自主性壓縮到近乎爲零。
“如果……我不照做呢?”她低聲問,不是挑釁,更像是一種茫然的確認。
李道鬆靠在椅背上,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發出規律的噠噠聲。
“你可以試試。”他語氣平淡,卻帶着無形的壓力,“看看是你先習慣這規矩,還是我先讓你……‘習慣’別的。”
他沒說“別的”是什麼,但沈絮瑤手腕上的刺青,後背昨夜撞擊的鈍痛,唇上未愈的傷口,都在無聲地給出答案。
她沉默了。
目光落在那份《日常作息與事項》上,那些冰冷的時間點和條款,像一條條無形的鎖鏈,提前將她未來每一天都牢牢捆縛。
李道鬆似乎將她的沉默視爲默認。
他拿起筆,在“閱讀(書籍待提供)”旁邊,快速寫下了幾個書名。
沈絮瑤瞥了一眼,都是些很舊的世界名著或通俗小說,名字陌生又熟悉,似乎是他以前提過或者他們以前簡陋書架上曾有過的。
他在用這種方式,進一步定義她的精神食糧,試圖將她的思想也圈定在他劃定的範圍裏。
“今天先這樣。”李道鬆將兩張紙推到她面前,“把它貼在你覺得看得見的地方。”
“從明天開始執行。”他頓了頓,補充道,“我會檢查。”
說完,他不再看她,拿起煙盒和打火機,起身走了出去。
門關上,落鎖。
房間裏再次只剩下沈絮瑤一個人,和桌上那兩張輕飄飄、卻重若千鈞的紙。
她呆呆地坐了許久,才慢慢伸出手,拿起那份《日常作息與事項》。
紙張粗糙,油墨味很重。
她的指尖劃過那些印刷體般規整的時間點,劃過“整理”、“閱讀”、“報告”這些字眼,最後停留在“根據情況另行安排”那行小字上。
另行安排?
還會有什麼“安排”?
更屈辱的指令?
還是新一輪的“懲罰”或“考驗”?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看着外面荒涼依舊的景色。
天色灰暗,像一塊永遠也洗不幹淨的抹布。
風卷起地上的沙塵,打在玻璃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公式化的喂養。
程式化的生活。
申請制的需求。
還有無處不在的監控和“檢查”。
李道鬆正在將她改造成一個完全符合他設定參數的“物品”。
一個會按時起居、保持整潔、有基本讀寫能力,讀他指定的書。
懂得提出“合規”需求、並且絕對服從的……活體傀儡。
她慢慢將那份作息表貼在床頭牆壁一塊相對幹淨的地方。
白色的紙,在斑駁灰暗的牆面上,像一塊突兀的墓碑,刻着她被馴化的墓志銘。
然後,她回到桌邊,看着那張空白的《物品需求申請單》。
第一欄是“日期”。
她拿起筆,手指冰涼,筆尖懸在紙面上方,微微顫抖。
需要申請什麼呢?
一支顏色更紅的口紅?一件不那麼難看的內衣?還是一本不在他書單上的書?
任何申請,都意味着向他低頭,承認他對自己需求的絕對控制權。
同時,也可能暴露她內心殘餘的、不被允許的渴望,成爲他新的把柄。
冰層下的暗流,並非已經凍結。
屈辱、憤怒、恐懼,還有一絲微弱卻頑固的、不想就此認命的抵抗,在她死寂的外表下,悄然涌動、混合。
她沒有在申請單上寫下任何字,只是將它折疊起來,放進了儲物櫃抽屜的角落,和那把舊鑰匙、那張舊照片放在了一起。
眼下,她需要一點時間。
一點看似順從、實則用來觀察、適應、並尋找這嚴密控制體系中可能存在的、哪怕最微小裂隙的時間。
公式已經給出,但解題的步驟和答案,未必只有他設定的那一種。
沈絮瑤走回地鋪,躺下,裹緊毯子,閉上了眼睛。
窗外,風聲嗚咽。
而貼在牆上的那份嶄新作息表,在黯淡光線下,像一個沉默的哨兵,監視着這囚室裏即將開始的、按部就班的每一天。
也監視着冰層之下,那尚未被完全凍結的、危險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