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從供銷社抄來的名單,攤平在桌子中央。
紙是那種最常見的、發黃的信紙,上面用鋼筆水寫着十幾個名字,字跡潦草,還帶着幾個錯別字,一看就是供銷社的售貨員匆忙間回憶着寫下來的。
但在刑偵隊的幾個人眼裏,這張紙,此刻比金子還珍貴。
“王秀芬,女,三十五歲,和平路小學老師……”
“李建軍,男,二十八歲,紅星機械廠工人……”
“孫桂香,女,四十二歲,家庭婦女,住幸福裏三號院……”
趙援朝戴上老花鏡,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念着,聲音裏透着一股壓抑不住的激動。
有了名字,有了大致的身份信息,接下來的排查工作,就有了明確的方向。這對於習慣了大海撈針般走訪摸排的他們來說,簡直是天降甘霖。
“太好了!”小王興奮地一拍大腿,“就這麼十幾個人,我們分頭行動,一天……不,半天就能把他們全過一遍!看看誰家有燙發的年輕女人,誰最近行爲反常!”
老劉也一改之前的頹喪,重新煥發了精神。他雖然不懂那些花裏胡哨的推理,但他知道,有了名單,這案子就等於破了一半了。
“趙隊,我建議立刻把這些人全都帶回局裏問話!”老劉的語氣有些急切,“挨個審!我就不信,這裏面沒有我們要找的人!”
這是他們最熟悉也最擅長的辦案方式——鎖定範圍,重點突破。
趙援朝顯然也是這麼想的。他點了點頭,剛要下命令,卻發現陳屹一直站在旁邊,沉默不語,眉頭微蹙,似乎在思考着什麼。
“陳屹,你怎麼看?”趙援朝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他自己可能都沒意識到,在做出關鍵決策前,他已經習慣性地想要聽一聽這個年輕人的意見了。
陳屹抬起頭,目光從那張名單上移開,緩緩地搖了搖頭。
“趙隊,我覺得……事情可能沒這麼簡單。”
他這一盆冷水潑下來,讓屋裏剛剛升騰起來的熱烈氣氛,瞬間降了溫。
“沒這麼簡單?”小王不解地問,“名單都有了,還有什麼不簡單的?”
“是啊,小陳,”老劉也皺起了眉,“這可是最直接的線索了,難道還有假不成?”
陳屹沒有直接回答他們,而是提出了一個問題:“你們想一想,一個心思縝密到懂得僞造密室、清理現場的凶手,她會犯下一個如此低級的錯誤嗎?”
“什麼錯誤?”趙援朝追問。
“用自己的真實身份,去購買一件足以暴露自己的證物。”陳屹的聲音很平靜,但每一個字都敲在衆人的心上,“如果我是凶手,我絕對不會這麼做。我甚至會想辦法,把這件衣服在作案後立刻銷毀,而不是讓它成爲警察找到我的路標。”
陳屹的話,讓趙援朝等人全都愣住了。
他們剛才都沉浸在找到線索的興奮中,完全沒有從凶手的角度去思考這個問題。
現在被陳屹這麼一點,幾個人都感覺後背有點發涼。
是啊,一個能想出用鐵絲開鎖、麻線反鎖窗戶的凶手,怎麼看也不像個沒腦子的笨賊。她怎麼會留下這麼大一個破綻?
“你的意思是……這個名單上的人,都不是凶手?”趙援朝的臉色沉了下來。如果這個最重要的線索是假的,那他們豈不是白高興一場?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陳屹解釋道,“我只是說,凶手本人,大概率不會出現在這個名單上。但是,這並不代表這個名單沒有價值。”
他伸出手指,在桌上那張名單上輕輕點了點。
“這個名單,依然是我們目前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線索。只是,我們看待它的角度,需要換一換。”
“怎麼換?”小王聽得雲裏霧裏。
陳屹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我們不能只看‘誰買了布’,我們更應該關注的是,‘誰能接觸到布’。”
“誰能接觸到布?”趙援朝重復了一遍,細細地品味着這句話。
“對。”陳屹繼續分析道,“這種亮藍色的的確良,是緊俏貨,價格昂貴,還需要布票。能買得起、並且舍得買的人,本身就構成了一個非常小的圈子。而我們的凶手,那個燙着時髦發型的年輕女人,很大概率就在這個圈子裏,或者說,與這個圈子有着密切的聯系。”
“她自己可能沒有買,但她的家人、朋友、同事、鄰居,甚至是……戀人,可能買了。她完全可以借別人的衣服來穿,或者,通過其他方式搞到這塊布料。”
“所以,我們的調查重點,不應該是去審問名單上的每一個人,問他們‘你是不是凶手’。而是應該把他們當成重要的信息來源,去了解他們的社會關系,去排查他們身邊,有沒有符合我們側寫的那個‘燙發年輕女人’!”
陳屹的這番分析,層層遞進,邏輯清晰,爲衆人打開了一個全新的偵查思路。
不再是簡單粗暴的“人對人”,而是變成了一張以名單爲中心,向外輻射的“關系網”。
趙援朝聽得連連點頭,眼神越來越亮。他感覺自己的腦子,就像一扇生了鏽的門,正在被陳屹一點點地推開,露出了外面全新的風景。
“有道理!太有道理了!”趙援朝一拍桌子,“我們不能打草驚蛇!如果凶手真的藏在這些人的關系網裏,我們這麼大張旗鼓地把人帶回去審,反而會讓她警覺,甚至狗急跳牆!”
“對對對!”小王也恍然大悟,“我們應該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把外圍情況先摸清楚!”
“那……具體怎麼查?”老劉問道。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陳屹身上。
陳屹胸有成竹地說道:“很簡單,分兩步走。”
“第一,還是請派出所的同志幫忙。他們對轄區情況最熟。讓他們拿着這份名單,以居委會搞情況統計、或者單位做思想工作的名義,去側面了解名單上這些人的家庭成員、社會關系、鄰裏評價等等。重點排查他們家裏或者關系網裏,有沒有二十到三十歲之間、燙着頭發、追求時髦的年輕女性。”
“這個辦法好!”趙援朝眼睛一亮,“不直接提案子,不容易引起懷疑!”
“第二步,”陳屹的目光掃過衆人,最後落在趙援朝臉上,“趙隊,我建議,我們親自去一趟供銷社。”
“去供銷社幹什麼?”小王問,“不是都問清楚了嗎?”
“問清楚的,只是‘誰買了’。”陳屹搖搖頭,“我更想知道的是,‘誰賣的’。”
“誰賣的?”趙援朝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你是說……售貨員?”
“對。”陳屹點了點頭,眼神裏閃過一絲精光,“售貨員是接觸這種緊俏布料最多的人。她們最清楚布料的銷售情況,也最了解來購買這些布料的都是些什麼人。跟她們聊一聊,也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而且……”陳屹頓了頓,說出了一個更深層次的猜想,“有沒有一種可能,凶手就是利用了自己或者熟人是售貨員的便利,才搞到了這塊布料,甚至,在銷售記錄上做了手腳?”
這個猜想,讓趙援朝渾身一震。
他之前所有的思路,都集中在“買家”身上,完全忽略了“賣家”這個環節!
如果凶手本身就是售貨員,或者跟售貨員關系密切,那她完全可以監守自盜,拿走一塊布料,而根本不會出現在購買名單上!
這一下,整個案情的可能性,又擴大了!
“高!實在是高!”趙援朝看着陳屹,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了。他感覺這小子就像個寶藏,你以爲已經挖到底了,結果一鋤頭下去,下面還有更深的一層。
“就這麼辦!”趙援朝當機立斷,立刻開始分配任務。
“老張!”他沖着派出所長老張喊道,“你馬上帶人,按照陳屹說的第一個方法,去把名單上這些人的底細給我摸清楚!記住,要側面了解,不要驚動任何人!”
“是!保證完成任務!”老張領了命令,拿着名單風風火火地走了。
“小王,你跟我,還有陳屹,我們三個,現在就去供銷社!”趙援朝抓起掛在牆上的外套,眼神銳利如鷹,“我倒要看看,是哪個售貨員,在跟我們耍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