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潑滿了西洲城。將軍府主院的燈籠亮着,在風中晃晃悠悠,投下孤零零的光暈。
沈延昭踏着更鼓聲歸來,玄色披風染着深秋的寒露。他懷裏,卻小心翼翼揣着個與周身冷硬氣息格格不入的油紙包。福鬆迎上,接過披風,嗅到一絲極淡的、混合着炭火焦香與炙烤羊肉的味道。
“將軍今日回來晚了?”福鬆覷着他神色。
“嗯。”沈延昭應得簡短,目光落在懷中,猶豫片刻,才將那油紙包取出。油紙尚有餘溫,他頓了頓,竟將猶帶自己體溫的披風裹上去,仔細包好,才遞給福鬆,“…送到曦月閣。仔細些,別涼了。”
動作間,流露出一種與他身份極不相符的、近乎笨拙的珍重。
福鬆抱着那帶着雙重體溫的包裹,心頭微酸,低聲道:“將軍,郡主…此刻在主院,陪着小少爺。”
沈延昭腳步猛地頓住。
“在主院?”他重復,聲音沉了下去,方才那點細微的暖意頃刻凍結,眉頭擰起深壑。
無數畫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腦海——
安安搖搖晃晃撲向趙嵐曦,被她冷漠地揮開衣角,孩子跌坐在地,懵懂的大眼裏全是無措的淚。
花園偶遇,她視若不見,徑直走過,留他抱着懵懂的安安,站在原地,像兩個可笑的局外人。
還有她曾冰冷的話語:“你這兒子,看着就煩。”
曦月閣是她劃定的界限,如今她竟肯踏入主院陪着安安?
沈延昭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不是喜悅,而是更深的疑慮和…恐慌。他怕看到的,又是另一場精心排練的戲碼,或是下一秒就會破碎的幻影。
他快步走向主院,近乎莽撞。卻在臥房門口,生生刹住了腳步。
門扉未合,暖黃的燈光流瀉出來。
他看到趙嵐曦坐在書案前,側影溫婉。安安依偎在她身邊,她正握着孩子的小手,一筆一劃,在紙上寫着什麼。她垂眸的弧度柔和,唇角似乎…有一絲極淡的、真實的笑意。
沒有不耐,沒有冷漠。
靜謐,溫馨,像一幅他曾在最荒誕的夢裏都不敢奢求的畫。
沈延昭僵在門外,呼吸都屏住。他死死盯着那一幕,貪婪地,又恐懼地。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這不是真的。這怎麼可能是真的?
難不成是新的戲弄嗎?
直到趙嵐曦若有所覺,抬起頭。
目光相撞的刹那,沈延昭清晰地看到她眼中如星辰般燦爛的笑意。
他斂起所有外露的情緒,推門而入,臉上已是一片沉寂的深潭。
“爹爹!”安安眼睛亮起來,帶着前所未有的雀躍,“阿娘教我寫字!今日我們一起吃飯!”
沈延昭“嗯”了一聲,目光卻鎖在趙嵐曦身上。她穿着素雅的衣裙,未施粉黛,燈下看來,竟顯得十分溫婉與嬌柔。這副模樣,比任何時候都更能輕易攪亂他心緒。
“愣着做什麼?”趙嵐曦先開了口,聲音有些輕,帶着自然的嬌嗔,“快去淨手,飯菜要涼了。”
她語氣裏的那點熟稔,讓沈延昭心頭又是一刺。他沉默着轉身去盥洗。
飯桌上,羊肉鍋子熱氣氤氳。安安興奮地說着書院趣事,趙嵐曦耐心聽着,不時爲他布菜,叮囑他多吃青菜。
沈延昭沉默地吃着,味同嚼蠟,每一口吞咽下去的,都是滿腹的猜疑和苦澀的奢望。
福鬆端了胡餅進來,覷着氣氛,笑着開口:“郡主,將軍特意去南街給您買的,排了好長隊呢!”
沈延昭指尖一顫,低咳一聲。
福鬆卻似未聞,繼續道:“將軍怕餅涼了不好吃,一路都揣在懷裏暖着!”
“咳咳!”沈延昭咳得急了,耳根染上狼狽的紅,厲聲打斷,“福鬆!退下!”
趙嵐曦已經拿起一塊餅。她低頭,咬了一小口,細細咀嚼。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情緒。半晌,她才抬眸,看向他,唇角彎起一個很輕的弧度,眼裏卻像蒙着一層霧:
“南街那麼遠,餅竟還是溫的,多謝夫君。”
這一聲“夫君”,叫得低回婉轉,卻像一把裹着棉花的鈍刀,緩緩割在沈延昭心上。他猛地低頭喝湯,被嗆得狼狽不堪,在趙嵐曦沉靜的目光和安安擔憂的注視下,只覺得無處遁形。
這令人窒息的溫馨,比直接的冰冷更折磨人。
他寧願她像從前一樣,對他橫眉冷對,也好過如今這般,給他希望,又讓他時時刻刻活在“這希望是否下一刻就會變成更鋒利的刀子”的恐懼裏。
飯後,安安粘着趙嵐曦不肯走。孩子的心思最敏感,他大約也覺察出這難得的溫暖如琉璃般易碎,緊緊抓着母親的手,眼巴巴央求故事。
她側躺床邊,輕柔的嗓音講述着古老的傳說。
沈延昭坐在遠處的燈下,手中書卷半晌未翻一頁。他看着趙嵐曦溫柔拍撫安安的手,看着她偶爾俯身,在兒子額頭印下輕如羽毛的吻。
那個吻落下時,沈延昭手中的書,“啪”一聲滑落在地。
他渾然未覺,只是死死盯着,心髒在胸腔裏瘋狂鼓噪,又沉甸甸地往下墜。痛楚與渴望交織成網,將他困在其中,動彈不得。
原來…她溫柔起來,是這樣的。
足以讓鐵石融化,讓堅冰消弭。
也足以…讓他築起的高牆,寸寸瓦解,露出後面那顆早已被她傷得血肉模糊、卻依舊可悲地爲她跳動的心。
待安安終於睡熟,趙嵐曦細細爲他掖好被角,動作輕柔得像對待稀世珍寶。她起身時,眼底有着深深的疲憊。沈延昭默默跟在她身後。
廊下,夜風刺骨。
他看着她單薄的背影,那點方才因她溫柔而升起的、可恥的貪戀,與長年累月積攢的、深入骨髓的不安劇烈交鋒。
最終,理智占了上風。他不能…不能再陷進去了。一次次的期望換來一次次的失望,那種從雲端跌落粉身碎骨的痛,他再也承受不起。
他必須親手,把這虛假的溫暖推開。
於是,他用盡全部力氣,讓聲音聽起來冰冷、堅硬、疏離:
“今日,多謝郡主陪伴安安。他還小,不懂事,難免粘人…日後,我會嚴加管教,絕不讓他再去煩擾郡主清靜。”
趙嵐曦的背影驟然僵直。她緩緩轉過身,臉上血色褪盡,月光下蒼白如紙。
“你不必如此客氣,其實我……” 她聲音微微發顫。
“郡主怎樣戲弄我都可以,但安安是我的底線。” 沈延昭硬着心腸打斷她。
“小孩的世界很單純,他受不了忽冷忽熱的折磨。”他別開臉,不敢再看她眼中可能出現的任何一絲真實或僞裝。
他怕自己多看一眼,就會心軟,就會再次墜入那萬劫不復的期待裏。“郡主早些回曦月閣歇息吧。”
趙嵐曦急切地走到他面前,解釋道:“我沒有覺得安安煩人,安安乖巧聽話,你把他教得很好,我方才說明日送安安去學堂也不是爲了哄騙安安,我……”
“不必了。”沈延昭疏離冷硬的聲音傳到趙嵐曦的耳邊時,她的眼眶微紅。
她用淚水漣漣的眼眸堅定地看向他,“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昨日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昭哥哥,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想和你一起過日子的,我日後會證明給你看。”
他幾乎是倉皇地喚來福鬆,命其送客,然後,疾步走向主院的書房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