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韓家溝的午後,總帶着一股犯困的勁兒。

“哎呀,不夠用。”

趙春燕甩了甩手上的水,皺眉看那幾只臉盆:“一屋子人,哪夠洗。”

旁邊的王秀梨蹲在地上,細白的手指在搓衣板上來回推,一邊笑眯眯道:“那就借唄,隊裏哪家沒有盆?”

“你去借。”趙春燕瞪她,“你嘴甜。”

“我?我還要幫你們洗呢。”王秀梨眨了眨眼,眼珠一轉,視線慢慢落到院角的小隔間門口,“我們商同志不是閒着嘛。”

她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能讓屋裏那位聽見。

小隔間門半掩着,從裏面能看到一條淺色裙擺。

商曼倚在桌邊,手指慢慢轉着一只空搪瓷缸,眼皮都懶得抬。

“李家盆多,”趙春燕接話,“他家女主人最會過日子,什麼都愛囤。商同志,你順路去借一只回來唄?我們這邊先洗着,回頭給你用幹淨水。”

本來,說這話的人是帶點討好的。

誰不想搭上點這位“商家千金”的關系?

可這幾天下來,她們也摸到了一點脾氣——

這位大小姐,脾氣大是大,卻真不怎麼摻和別人事。

能動別人一根手指的機會,得抓緊。

院子裏眼神都在悄悄往這邊瞟。

看她答不答應。

商曼把缸放下,“叮”的一聲輕響。

她其實有點煩。

要她給別人跑腿,不順眼。

可“李家”兩個字從嘴裏溜出來的時候,她心裏卻不知怎的,忽然一動。

——李家。

——雜物房。

——韓川。

這會兒有人提到李家,她在煩躁的底子上,反而升起一點莫名的興致。

“好啊。”

她慢條斯理地答了一聲。

院子裏略微靜了一瞬。

似乎沒想到她會答應得這麼爽快。

“哎,那就麻煩商同志了!”趙春燕擠出一個笑,“就說知青點這邊今天洗衣服,借兩只臉盆,明天一早就送回去。”

商曼從椅背上拿起自己的淺色小披肩,隨手一抖,搭在肩上,轉身出門。

——

村道上有一層細灰,被午後的風輕輕刮起一層薄煙。

樹影歪歪斜斜,落在土路上,勉強算一點陰涼。

知青點往東拐幾步,就是李家的院牆。

門虛掩着,門縫裏透出院內的光。

“有人嗎?”

商曼抬手,在門板上敲了兩下。

“咚、咚。”

院裏先是一片鍋碗碰撞聲,緊接着,一個女人的嗓音響起來:“誰呀?”

門被人從裏面拉開一條縫。

黃娟秀探出半張臉,臉上還沾着一點剛炒完菜的油煙味,圍裙綁在腰上。

一看見門外站着的是誰,她眼睛明顯一亮,笑紋立刻堆上來:“哎喲,是商同志啊。”

她把門再拉大一點,笑容熱絡:“咋有空來我們家?”

“知青點那邊盆不夠。”商曼語氣淡,直接道明來意,“聽說你家多,借兩只。明天還。”

黃娟秀嘴上連連道:“借、借,咋不借,都是集體裏的同志嘛。”

心裏卻飛快盤算了一圈:

——商家千金進了她李家門,這可是能說出去的事兒。

“先進來坐坐?”她殷勤一笑,“我剛煮了米湯,城裏來的怕是不慣喝咱這邊的糝子,多喝點,不傷胃。”

“不坐。”

商曼眸子一抬,聲音不冷不熱,“借盆就走。”

黃娟秀的笑僵了一下,很快又補回來,上下打量她一眼,只能在心裏暗罵一句“驕氣”,嘴上仍舊甜:“那你等着,我這就給你拿。”

她轉身往院裏走。

李家院子規矩,中間一塊曬谷場空着,兩邊房子排得整整齊齊。

從門口到灶屋,要經過院子一側的那片角落——靠近廁所、豬圈,旁邊就是那間雜物房。

雜物房門前有一塊不大不小的空地,被劈柴立鋸劃得坑坑窪窪。

這一會兒,那裏正有人在幹活。

“川子,你把那幾根柴再劈細點!晚上燒鍋快。”

灶屋裏傳來黃娟秀的吆喝。

“嗯。”

一個低沉的聲音簡短應了一聲。

商曼聽見這聲,腳步微不可察地停了一下。

然後,她抬腿,跨進了李家院門。

——

剛過門檻,一股夾着柴火、飯菜、糞味和潮氣的混雜味道撲面而來。

是典型的農村院子味道。

她皺了皺眉。

視線不自覺往院角那個方向掃去。

雜物房門框裂開一條縫,門板上斑駁的痕跡像一道道舊傷。

門前地上,散落着幾截還沒劈完的木頭,有粗有細,被隨手搭成小堆。

韓川就站在這堆木頭邊。

他上身還是那件藍布襯衣,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一截結實的前臂。

腳下一塊舊木墩被劈得溝溝壑壑,他左腳微微往前探,穩穩踩住。

一手按着木頭,一手握着斧柄。

斧頭掄起來時,鐵刃閃了一道冷光。

“咔——”

斧刃砸進木頭,木渣飛濺,發出一聲悶響。

木屑濺到他褲腿上,粘了幾粒,他抬手隨意一拍,又接着劈下一塊。

動作熟練得很。

他砍柴的樣子,幹淨利落,不拖泥帶水,身上的力氣像被擰成一股繩兒,集中砸在一點上。

那一瞬間,他身上那股藏得深的壓迫感,像被斧頭不經意帶出來一點。

哪怕周圍一圈都是普通的土房子、柴火堆,他仍舊能讓人覺得——跟別人不太一樣。

商曼站在門口,看着這一幕,心裏有那麼幾秒鍾,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不是欣賞。

更像是突然被拉回昨晚那場夢裏——

同樣是冷硬的線條,同樣是用力往下砸的姿態,只不過夢裏他砸的不是柴,是她整個世界。

這念頭像一根細針,從後背輕輕刺過來。

她下意識豎起了所有尖刺。

腳步再一動,人已經走進院子。

往雜物房那邊走,是去灶屋的必經之路。

那條路不寬,雜物房和圍牆之間,勉強可以容一個人通過。

此刻被他劈柴的木堆占了一半位置。

她走過去的時候,木頭碎屑在腳底下碾得發響。

韓川沒有立刻抬頭。

只是敏銳地察覺到腳步聲靠近,肩膀略略一緊,手裏的動作不停。

木頭被分成兩半,斧頭順勢往後一帶,“咔”的一聲卡回木墩旁。

他手上一鬆,拿起另一截木頭擺好。

商曼停在離他一臂距離的地方。

陽光從院牆那頭斜斜照下來,把她整個人照得發亮。

她仍舊穿着一條淺色確良裙子,裙擺在土路與木屑之間顯得格外不合時宜。

她皺着眉,語氣習慣性帶着居高臨下的命令味兒:

“讓開。”

兩個字,清清楚楚。

韓川手裏的斧頭剛舉到一半。

聽見這聲,他動作略微一頓。

斧刃停在半空中,反射出一小片太陽光。

他慢慢抬頭。

眼神先落在她裙擺上,又往上掃,最後停在她臉上。

那眼神不算多停,只是一瞬間。

然後,他似乎確認了什麼似的,眉頭輕輕皺了一下。

不是驚訝,不是欣賞,更談不上什麼被美色晃了眼。

只有——淡淡的不耐煩。

仿佛她這句話,打斷了他的活路。

他收回視線,像是沒把她剛才那兩個字當回事,低聲道了一句:“往旁邊走。”

聲音低沉,帶着一點磨出來的冷意。

商曼愣了半秒。

“什麼?”

她以爲自己聽錯了。

韓川沒再解釋。

他只是抬了抬下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她右邊——那裏還有一條極窄的縫隙,可以擦着牆根擠過去。

“路又不是給你一個人留的。”他淡淡道。

說完,他手裏的斧頭順勢落下。

“咔——”

木頭應聲裂成兩半。

商曼被這一斧頭震得心口一跳。

不是被嚇的,是被氣得。

她從來沒有這麼實打實地被人“讓”到一邊去過。

尤其是——

她已經開口叫人“讓開”了。

這是從小養成的本能:

路窄,別人讓她。

東西重,別人替她拿。

她習慣於站在中間,讓別人繞。

從來沒有人,敢在她說“讓開”的時候,冷淡回一句:“往旁邊走。”

她臉上的表情一寸寸冷下來。

“你說什麼?”她重復了一遍,每個字都很用力,“我讓你讓開。”

韓川又舉起斧頭,肩上的肌肉拉出一個流暢的弧線。

他似乎一點不着急,目光仍舊落在腳下那塊木頭上。

“聽到了。”

他淡淡回了一句。

斧刃落下,木頭分成兩半。

他隨後把劈開的木塊往旁邊一踢,踢到那堆柴堆裏。

“這路又不是你家的。”

他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完全不打算遷就的強硬。

“你要走,就往旁邊挪兩步。”

“嫌擠,就別走。”

院子裏原本還在幹活的李守鄰從屋檐下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嘴裏叼着的旱煙杆顫了顫。

他咳了一聲,像是想說什麼,又看了看商曼那身打扮,最後什麼都沒說,縮回陰影裏去。

黃娟秀端着兩只搪瓷盆,從灶屋那邊出來,正好撞上這畫面。

她腰一閃,下意識把盆攏了攏,笑着打圓場:“哎呀哎呀,說個話咋跟砍柴似的?商同志要去灶屋呀?川子你先挪一下,別擋着人家……”

韓川沒動。

斧柄在他手裏握得穩穩的,指節被撐得有點白。

他目光往商曼臉上一掠,又迅速收回。

那瞬間,眼裏閃過的東西很復雜——

有看不慣,有厭煩,還有一點隱隱的敵意。

像是看見了一個會給他添麻煩的人。

“我在幹活。”他慢慢說,“我挪了,一會兒還得挪回來。”

“她走路,就兩步的事。”

黃娟秀臉上的笑僵了一下。

她嘴巴再利索,也知道這種時候不適合硬壓。

一邊是寄在她家的勞力,一邊是城裏來的“有背景的”千金。

誰都不能得罪太狠。

空氣有那麼幾秒鍾,壓得有點低。

商曼站在那兒,眼尾一點一點紅起來。

從火車上被顛煩,到村口被看戲似的圍觀,到知青點裏那些背地裏的酸話,到這幾天他一次次冷臉、無視、皺眉……

這一刻,全擠在她胸口,堵得她說不上話。

她向來是遇上不順心的就當場炸的人。

可這一回,她偏偏在要炸的那一瞬,想起昨晚夢裏的那道廢墟。

她心裏猛地一縮。

一種說不上來的恐懼和不甘纏在一起,讓她指尖發抖。

——惹不到?

——還沒正式惹呢,就已經憋出火來了。

她的自尊心被踩得“咯吱”作響。

耳朵裏轟的一聲,院子裏的聲響全淡了下去。

只剩下自己心跳聲。

她抬起下巴。

“你幹你的。”

她笑了,笑容極薄,薄得像一層冰。

“我非要走這兒。”

她話一出口,自己先意識到——這聽起來像是賭氣。

但她不在乎。

她骨子裏那股從小被寵出來的軸勁兒上來了:別人讓她讓道,她偏要從正中間走。

她往前邁了一步。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近了。

劈柴的木墩就在她腳邊不遠,木屑蹭到她鞋子上,留下幾道淺淺的痕跡。

她眼睛直直盯着他。

韓川眉頭更緊了一點。

他不像她那樣習慣吵鬧,他習慣用“聽話”換生存空間。

可這一刻,他莫名感到一股從腳底往上竄的煩躁。

來自這個漂亮卻張狂的姑娘。

來自她那種“理所當然要別人給她讓路”的姿態。

更來自——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一點隱約預感:

這個人,將來會給他的日子添不少亂。

他握緊了斧柄。

黃娟秀見兩個人都不讓,急了,幹笑兩聲:“哎呀,都是路,繞一下咋啦?川子你先停一會兒,商同志要緊,等人家過去你再劈……”

她話都說到這份上了。

按理說,應該給個台階下。

可偏偏——沒人接。

韓川眼皮抬了抬,看着眼前這個臉頰被氣得微微發紅的城裏姑娘。

她的皮膚白,氣血一上來,耳垂也紅得明顯。

那一抹紅掛在她漂亮的臉上,竟有種莫名的刺眼。

他呼出一口氣,像是把胸腔裏那一點亂七八糟的感覺吐出去。

斧頭在手裏微微一轉。

下一秒,他忽然轉了個身,把斧頭橫着搭到木墩上,整個人退開半步。

讓出一點人可以通過的空間。

“行。”

他淡淡道。

“你要走,從這兒走。”

“挨着柴堆,別踩着。”

聲音仍舊不客氣。

不是妥協,只是……不想在這種事上浪費太多時間。

他退開那一步,既像是讓路,又帶着一點明晃晃的疏離感。

商曼愣了愣。

她本來已經準備好要再和他對上幾句的。

被他這麼一退,反而把話堵在喉嚨裏。

她抬腿往前走。

那條縫隙很窄,她不得不稍微收了收肩。

裙擺掃過木堆,帶下一點木屑灰。

她能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身側,又很快移開。

那種被人“盯着又收回去”的感覺,讓她全身都緊繃着。

好像只要一放鬆,就會在他面前露出什麼不好看的神情。

她偏偏不肯。

她咬着牙抬頭,像走T台一樣走過那片被劈柴弄得亂七八糟的院角。

直到腳下木屑換成了平整一點的曬谷場,她才停下。

心裏那口氣還堵在那裏,半上不下。

她回頭看他一眼。

他已經重新握起斧頭,低頭,目光落回木頭上。

好像剛才那一點針尖對麥芒的對峙,只是她一個人的錯覺。

“商同志,你的盆——”

黃娟秀端着兩只搪瓷盆,小跑着從灶屋那邊過來,笑得殷勤,“一大一小,夠不夠?不夠再拿。”

搪瓷盆在陽光下反着光,盆沿有輕微磕碰的印。

商曼接過盆,沉甸甸的,手腕一沉。

“不用。”她淡淡說。

轉身朝院門走。

離開的那一刻,她又忍不住回頭——雜物房門框斜斜倚着那塊劈柴墩子。

男人的背影冷而安靜。

斧頭一次次掄起,又一次次砸下。

“咔——咔——”

聲音有節奏地敲在她心尖上。

她握緊盆,指節發白。

臉頰仍然微微發熱,那點熱順着耳根燒到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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