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檻外一點的地方,出現一抹幹淨的碎花布。
李青禾端着一只小竹籃,從院角走來。
籃子裏裝着幾件剛曬幹的小衣服,還有一卷沒用完的麻繩。
她走近了,才看到門口這幅畫面——
韓川擋在屋裏,臉色冷。
商曼踩在門檻邊,裙擺沾了一點木屑,耳尖微紅,眼睛危險地眯着。
她愣了一下。
眸子裏閃過一絲驚訝。
立刻又被她壓下去了。
“商同志也在啊。”
她很快換上一副溫溫柔柔的笑。
“屋裏有點潮,又有味兒。”
她把竹籃往另一只手上換了換,空出一只手,輕輕指了指門口那塊泥,“這裏髒,會弄壞你的鞋。”
三個人的氣場,在這方寸小小的門口撞在一起。
一冷、一軟、一火。
韓川目光一偏,剛好和李青禾對上。
她眼裏有一點隱約的擔憂。
他沉默了一瞬,肩膀微微鬆了一點。
就是這一點細微的鬆動,落在商曼眼裏,簡直像被人當面劈了一斧。
——她說“髒,會弄壞你的鞋”,你就鬆一口氣?
——剛才我說話的時候,你皺眉。
——她一開口,你就放軟。
理智上,她知道這是她自己在往裏加戲。
感情上,她就是被刺到了。
“商同志這裏不習慣吧。”
李青禾又往前挪半步,站在兩人之間一點的位置,像是要把這團火擋一擋。
“這屋子本來就是堆東西的地方。”
“我們從小在這裏跑來跑去,覺得也沒什麼。”
她輕輕笑,“你從城裏來,鞋又好看,衣服又貴。”
她有意無意瞥了她腳上一眼,“踩一腳泥,很可惜。”
每一個字都在“心疼你”的路線上。
可每一個字,也都在提醒——你和我們不一樣。
你是貴的,是不耐髒的。你來這種地方,本來就是“跌價”。
所以,你最好識趣一點,別湊過來。
商曼聽到“很可惜”三個字,胸口那團怒像被往裏戳了一戳。
“你少來裝。”
她幾乎是脫口而出。
聲音不大,卻帶着一股被點燃的狠。
“我鞋壞不壞,輪得到你操心?”
她徑直看着李青禾,眼睛裏一層冷光。
“還是——”
她冷笑一聲,“你怕我站在這裏,把你的人看走?”
雜物房門口這塊三步見方的地,瞬間成了戰場。
明面上,沒有人提“人”是誰。
誰也沒承認。
可誰都知道,她指的是誰。
韓川手指扣在鋤頭柄上,骨節悄悄繃緊。
李青禾指尖一抖,竹籃裏的麻繩滑出一點,垂在半空。
她愣了愣,隨即很快笑起來。
那笑意像一層輕輕鋪在水面上的浮萍,看不出底下水有多深。
“商同志說笑了。”
她輕輕道,聲音裏仍舊聽不出怒,“他從小就住這裏。”
“你今天剛來幾天。”
“誰是誰的……”她頓了頓,像是在選擇不會得罪人的詞,“誰是客人,誰是自己人,一看就知道。”
“我怕的是你受累。”
她說完這句話,轉頭看了韓川一眼,像是很自然地又把話題轉回到自己剛才的“關心”線上。
“你手上不是還有活嘛。”
“別耽誤了。”
——既提醒他別在這兒跟城裏人糾纏。
——又順手把商曼推回“客人”位置:你只是來過路的。
“自己人”“客人”四個字,輕飄飄,卻像一刀一刀削在商曼耳朵裏。
她突然就笑了。
“自己人?”
她重復了一遍,瞳孔深處有一點冷光,“你倒是會認人。”
她眼神在李青禾和韓川之間來回掃了一圈。
——這個院子裏真正說話有分量的,不是誰拿勺子敲門框的主婦,也不是蹲在屋檐下抽旱煙的男人。
而是眼前這個女孩子。
她不凶,也不吵,一句大聲話都沒有。
可所有看不見的線,都是她在悄悄拽着。
她,才是這個雜物房門口的“控制者”。
她要誰站近一點,誰就能站近一點。
她要誰退開一點,誰就得退開一點。
商曼突然有一種強烈的、幾乎要笑出聲的荒唐感。
她以爲自己未來的敵人只是一個。
現在她發現,命運這條線,一開始就不老實。
根本不是“一對一”。
是一對二。
她腳下一用力,從門檻上退了半步。
鞋底踩過剛才翻起來的潮溼木板邊,濺起一點泥。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鞋尖。
白皮上果然粘了一個不太好看的黑點。
她抬起腳,在門外幹一點的土上用力蹭了兩下。
土灰沾上去,反而把那塊黑弄散了。
更難看。
她笑了一聲,“髒了就髒了。”
她抬頭,眼神又重新變得明亮起來。
“我有別的。”她說的,當然不是鞋。
說完,她轉身就走。
背影利落,帶着一點她從城裏帶來的那種不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