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
四千米的絕對黑暗被探照燈切開,“蛟龍號”深潛器像一只謹慎的巨獸,沿着海溝東側崖壁緩緩移動。這是中國最深潛的載人深潛器,理論上最大潛深七千五百米,但此刻下潛到四千二百米,已經接近本次改裝的極限。
“發現目標洞穴,”駕駛員報告,聲音在密閉艙室裏顯得有些沉悶,“距離三百米,洞口直徑約八米,內部情況不明。”
陳鋒透過觀察窗看出去。懸崖峭壁上,一個不規則的洞口張開,邊緣有暗紅色的微光滲出,像某種深海生物呼吸的節奏。洞口的岩石呈現出異常的結晶化,像是被高溫融化後又迅速冷卻形成的玻璃質。
“能量讀數?”通訊頻道裏傳來“鯤鵬號”上沈澤淵教授的聲音。
“極高,”隨行技術員盯着儀器,“峰值超過T-079位面晶石的三十倍。而且……有意識活動信號,數量……十二個,但波動模式很奇怪,不像無面人那種集體同步,更像是……”
“像什麼?”
“像被鎖住的囚徒在掙扎。”
深潛器在洞口前方五十米處懸停。更近的話,可能會被洞穴輻射的能量場影響。王建國的小隊開始準備出艙——這次只有六人,因爲洞穴內部空間有限,而且需要輕裝上陣。
“記住任務目標,”王建國在做最後檢查,“進入洞穴,定位原始碎片,安裝爆破裝置。如果發現被囚禁的意識體……盡可能解救,但不要冒險。我們的首要任務是關閉裂隙。”
“明白。”隊員們齊聲回答。
陳鋒也穿上了輕便型抗壓服。他必須去,因爲只有他能識別主神碎片的具體位置和狀態。沈澤淵原本堅決反對,但陳鋒一句話說服了他:“碎片可能設置了認知鎖,只有其他碎片持有者能解開。”
“準備出艙。”
艙門打開,海水涌入平衡艙。六人依次遊出,推進器帶起細密的氣泡。洞穴的暗紅色光芒在海水中折射,把周圍染上一層不祥的血色。
靠近洞口時,陳鋒感到手環開始發燙——這不是溫度變化,而是能量共鳴的反應。洞穴裏的碎片,和他手上的碎片,是同源的。
“小心,”他在通訊裏提醒,“碎片在主動探測我們。”
果然,當他們進入洞穴的瞬間,那些暗紅色光芒突然增強。不是攻擊,更像是一種……掃描?
洞穴內部比預想的更寬闊。天然形成的空腔大約有半個足球場大小,洞壁上全是那種玻璃化的結晶,映照出扭曲的人影。而在洞穴中央,懸浮着一塊東西。
那不是石頭。
那是一顆……心髒?
暗紅色的、脈動着的、大約有汽車輪胎大小的類器官物體。表面有復雜的血管狀紋路,內部有光芒流動。它懸浮在離地三米的空中,下方沒有任何支撐,仿佛重力對它無效。
“這就是……原始碎片?”一名隊員低語。
“不完全是,”陳鋒盯着那東西,手環的數據瘋狂滾動,“這是碎片……和某種生物質融合後的產物。旅人用活體組織作爲載體,讓碎片‘生長’成了這個樣子。”
“生長?你是說它是活的?”
“半生物半能量體。”陳鋒調出分析結果,“內部檢測到十二個獨立的意識信號,就是那些被囚禁的守望者。他們的意識被強行抽取,作爲碎片的‘養料’和‘控制系統’。”
王建國做了個手勢,小隊分散開,占據有利位置。爆破專家開始設置炸藥——特制的聚能爆破裝置,能產生定向沖擊波,理論上可以摧毀碎片而不引發洞穴坍塌。
但陳鋒抬手制止:“等等。”
“怎麼了?”
“如果我們現在炸了它,那十二個意識體也會一起毀滅。”
“陳顧問,我們的任務是關閉裂隙,不是救人。”王建國提醒。
“我知道,但是……”陳鋒看着那顆脈動的“心髒”,“這些人是曾經的守望者,是主神系統的維護者。他們知道真相,知道旅人的真正目的。如果能救出哪怕一個——”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爲那顆心髒,突然睜開了眼睛。
不是比喻——在它暗紅色的表面上,真的裂開了十二道縫隙,每道縫隙裏都有一只眼睛。不同顏色,不同形狀,但全都充滿痛苦和絕望。
十二只眼睛,齊齊看向陳鋒。
“救……我們……”聲音直接在意識裏響起,十二個聲音重疊,男女老少都有,嘶啞而破碎。
“怎麼救?”陳鋒在意識裏回應。
“切斷……連接……旅人用……我們的意識……作爲錨點……維持裂隙……”
“怎麼切斷?”
“必須……有人……替代……”聲音變得混亂,“碎片需要……意識支撐……否則裂隙會……失控擴張……”
陳鋒明白了:旅人設計了一個惡毒的系統。他用十二個守望者的意識作爲穩定器,讓裂隙可控擴張。如果強行摧毀碎片,這些意識會死,但裂隙可能會因爲失去控制而爆炸性擴大。
如果想救他們,就需要有人自願把自己的意識接入碎片,替換他們。
然後成爲新的囚徒。
“還有其他方法嗎?”陳鋒問。
“找到……旅人……殺死他……他是……主控節點……”
就在這時,洞穴外傳來動靜。
不是無面人。
是……劉浩。
他懸浮在洞口,穿着改進型外骨骼,面罩透明,表情平靜得可怕。他手中沒有武器,但周圍的海水在扭曲——他在釋放認知幹擾場。
“陳鋒,”劉浩的聲音通過外骨骼擴音器傳來,也在意識層面同時響起,“旅人讓我轉告你:遊戲進入第二階段。”
“什麼第二階段?”
“第一階段是篩選——看看地球文明面對危機時的反應。你們通過了,雖然很狼狽,但至少展現了團結和犧牲精神。”劉浩緩緩遊進洞穴,“所以現在,第二階段:選擇。”
他指向那顆心髒:“這十二個意識體,是旅人在不同位面找到的‘守望者’殘餘。他們曾經像你一樣,相信文明、相信合作、相信希望。但現在,他們是囚徒。”
“你想要我做什麼?”
“三選一,”劉浩豎起三根手指,“第一,炸了碎片,殺死他們,關閉裂隙——但裂隙可能會失控,後果未知。第二,救他們,但你得留下,成爲第十三個囚徒。第三……”
他頓了頓:“加入旅人。他會告訴你一切真相,給你真正的力量,讓你成爲新秩序的建立者。”
陳鋒感到隊員們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這不是戰術決策,這是道德抉擇,而無論選哪個,代價都無比沉重。
“如果我都不選呢?”陳鋒問。
“那旅人會自己來選,”劉浩說,“他會引爆碎片,讓裂隙擴大到覆蓋整個太平洋。到時候,無面人會淹沒所有沿海城市,認知污染會擴散到全球。地球文明要麼被融合,要麼被毀滅。”
“他在逼我。”
“他在給你機會,”劉浩糾正,“旅人說過,你是特殊的。其他碎片持有者,要麼選擇自私(像他),要麼選擇犧牲(像這些囚徒)。但你……你在嚐試第三條路。旅人想知道,這條路能不能走通。”
陳鋒看向那顆心髒,看向那十二只痛苦的眼睛。他想起意識深潛時看到的畫面:主神空間的崩潰,守望者們的爭論,那個模糊的、像他自己的人影……
“我想和旅人直接對話。”他說。
劉浩搖頭:“除非你做出選擇,否則他不會見你。這是規則。”
“那我就自己找他。”陳鋒抬起手環,激活了剩餘的所有能量,“碎片之間有共鳴,既然這裏是原始碎片,我可以通過它反向追蹤旅人的位置。”
“你會被吞噬——”
“那就吞噬吧。”
陳鋒不等任何人阻止,遊向那顆心髒。
手環的光芒和心髒的暗紅光芒接觸的瞬間,爆發出一圈沖擊波。海水劇烈震蕩,洞壁的結晶開始龜裂。
陳鋒感到自己的意識被撕扯,被拖向某個深淵。但這一次,他沒有抵抗,反而主動放開防御,讓碎片的力量涌入。
他看到了。
不是灰白色平原,而是……記憶的洪流。
十二個守望者的記憶,三百二十七年的囚禁時光,無數個世界的崩潰景象,主神系統的完整架構,還有……
旅人的過去。
畫面清晰起來。
不是那個冷冰冰的年輕人,而是一個……孩子?
大約七八歲,穿着白色病號服,坐在一個純白色的房間裏。房間沒有門窗,只有一面巨大的觀察窗。窗外,穿着防護服的人在走動,記錄數據。
孩子手腕上,戴着一個小小的銀色手環——和陳鋒的手環很像,但更精致。
“實驗體7號,意識適應性測試第三十七輪,開始。”一個冰冷的男聲從揚聲器傳出。
孩子閉上眼睛。手環發光,房間的景象開始變化:變成森林,變成海洋,變成星空……每一次變化,孩子都面無表情地承受。
“適應性評級:S。建議進入下一階段:跨位面意識投射訓練。”
畫面切換。
孩子長大了些,十二三歲,躺在更復雜的設備裏。頭上貼滿電極,手環連接到一台巨大的機器。機器另一端,是一個微型的空間裂縫。
“第一次跨位面投射,目標:T-079位面(崩潰前)。持續時間:三分鍾。”
孩子的意識被投射出去。
他看到那個世界還完整的時候:高樓大廈,飛行汽車,繁榮的都市。人們臉上帶着笑容,科技高度發達,疾病被攻克,戰爭成爲歷史。
然後,他看到實驗室。
天啓生物公司的標志。白大褂的研究員們圍着一塊暗紅色晶石,興奮地記錄數據。晶石突然裂開,霧氣涌出……
“警告!目標位面發生意識污染事件!強制召回投射!”
孩子的意識被粗暴地拉回。他睜開眼睛,劇烈咳嗽,鼻子流血。
但觀察窗外的研究員們卻在歡呼:“成功了!他存活下來了!而且帶回了污染數據!”
“繼續測試。下一次,X位面。”
一次又一次的投射。孩子去見證一個又一個文明的崩潰。T-079的喪屍病毒,X位面的認知融合,M-112的機械叛亂,還有其他更詭異、更難以理解的末日景象。
他問研究員:“爲什麼這些文明都會毀滅?”
回答是:“因爲它們是失敗的實驗品。主神系統在尋找完美的文明模型,但這些都失敗了。”
“那我們呢?地球呢?”
沉默。
孩子明白了:地球也是實驗品之一。
他繼續長大。十八歲,正式成爲“守望者計劃”的候選者。他被告知真相:主神系統早已破碎,人類文明繼承了部分碎片,建立了這個秘密項目。目標是修復主神,或者……創造新的系統。
而他,是最適配的“核心載體”。
但他拒絕了。
“我不想成爲一個系統的零件,”他說,“我想找到這些文明毀滅的真正原因。不是主神的篩選,是別的什麼。”
研究員們表情復雜。其中一位年長的女研究員偷偷告訴他:“去東海市的公寓,那裏有你父母留下的東西。”
他去了。在公寓的暗格裏,找到兩個手環——和他的一模一樣。還有一封信:
“孩子,如果你看到這封信,說明我們已經不在了。我們是第一代守望者,自願成爲主神碎片的載體,試圖修復系統。但我們發現了一個可怕的真相:主神系統本身……就是污染源。它在‘篩選’文明的過程中,會把自身的不穩定代碼植入這些文明,導致它們最終崩潰。我們想阻止,但被系統發現了。現在他們要銷毀我們,銷毀所有知道真相的人。快逃,去找其他碎片持有者,告訴他們——”
信到這裏被撕掉了一半。
後面的內容,被燒毀了。
孩子——現在應該叫旅人——拿着父母的手環,明白了:自己從出生就是實驗體,父母是反抗者但失敗了。而主神系統,或者說,現在掌控着碎片力量的那些人,還在繼續着“篩選”實驗。
地球,就是下一個實驗場。
他決定反抗。
但不是通過合作,不是通過上交國家——那些研究員裏就有政府的人。他選擇了一條更激進的路:用自己的方式,逼迫整個系統暴露真相。
打開裂隙,引來無面人,制造危機。
不是爲了毀滅地球。
是爲了逼出那些藏在陰影裏的“研究員”,那些還在繼續主神實驗的人。
記憶洪流在這裏中斷。
陳鋒的意識回到洞穴。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懸浮在心髒正前方,手環和心髒之間有一道穩定的能量連接。那十二只眼睛正看着他,眼神裏多了些東西……像是期待?
“你看到了?”劉浩問,他的聲音第一次有了情緒波動——那是悲傷。
“看到了,”陳鋒回答,“旅人不是敵人。或者說,不完全是。”
“那你的選擇是?”
陳鋒看向王建國和隊員們,看向通訊頻道那頭的趙振國、沈澤淵,看向這個他願意爲之犧牲的世界。
然後,他做出了決定。
“我選第四條路。”
他抬起手,不是去觸碰心髒,而是將手環的能量全部釋放——不是破壞,不是連接,而是……格式化。
主神碎片裏,有一個隱藏指令:“文明火種”協議的終極權限——重置。
這不是摧毀碎片,而是抹去碎片裏所有預設的程序、協議、指令,讓它回歸最原始的、純淨的能量狀態。
代價是:手環會徹底損壞,陳鋒會失去所有碎片賦予的能力。
但他會拯救那十二個意識。
他會讓裂隙失去穩定錨點,開始自然收縮。
他會逼旅人現身——因爲重置碎片,意味着旅人父母的遺物之一被摧毀了。
“你要做什麼?!”劉浩第一次露出驚慌的表情。
“結束這場遊戲,”陳鋒平靜地說,“用我的方式。”
手環開始碎裂。銀灰色的表面出現蛛網般的裂紋,光芒從內部迸發,越來越亮,直到蓋過心髒的暗紅光芒。
洞穴開始崩塌。
不是物理上的崩塌,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東西在瓦解。
那十二只眼睛,同時流下眼淚——不是水,是光。
它們一個接一個閉合。
心髒的脈動開始減緩。
裂隙的擴張,停止了。
然後,開始收縮。
海面上,“鯤鵬號”的監控屏幕顯示,太平洋裂隙的直徑開始以每分鍾零點三米的速度縮小。雖然很慢,但趨勢明確。
“他成功了……”沈澤淵喃喃道。
但趙振國臉色更凝重了:“通知所有單位,最高警戒。旅人……要來了。”
洞穴裏。
陳鋒的手環徹底粉碎,化作光點消散。他感到某種連接被切斷,像是失去了身體的一部分,空虛而虛弱。
心髒變成了一塊暗紅色的、不再發光的石頭,落在地上。
十二道微弱的意識體從石頭中飄出,像螢火蟲般在洞穴中飛舞。它們圍繞陳鋒轉了幾圈,似乎在表達感謝,然後漸漸消散——不是死亡,是解脫,去往它們該去的地方。
劉浩站在洞口,沒有阻止。他的表情復雜,最後嘆了口氣:“旅人會生氣的。”
“那就讓他來。”陳鋒轉身,看向洞穴深處。
那裏,一道新的空間裂縫正在形成。
不是通往X位面。
是通往……某個純白色的房間。
一個穿着白色研究服的中年男人從裂縫中走出。
不是旅人。
這個人五十歲左右,戴着金絲眼鏡,面容嚴肅,胸口有個徽章:一只眼睛,周圍是齒輪和DNA雙螺旋的圖案。
“陳鋒先生,”男人開口,聲音溫和但不容置疑,“我是守望者計劃現任主管,你可以叫我‘導師’。我代表人類文明跨位面研究委員會,正式邀請你加入。”
他看了眼地上失去光澤的碎片,又看向陳鋒:
“關於旅人,關於主神系統,關於你父母的死……我想,是時候告訴你全部真相了。”
洞穴外,無面人開始撤退,像退潮般返回裂隙。
裂隙在縮小,危機在緩解。
但陳鋒知道,真正的挑戰,剛剛開始。
導師身後,裂縫中又走出兩個人:一男一女,都穿着軍裝,肩章上的標志陳鋒從未見過——那不是任何一個國家的軍隊標志。
“介紹一下,”導師說,“這兩位是‘泛人類文明聯盟’的特使。我們來自……三百年後的地球。”
男人上前一步,敬了個禮:
“陳鋒同志,我們來自一個已經統一的人類文明。我們來這裏,是爲了糾正一個錯誤——一個關於‘主神篩選實驗’的錯誤。而這個錯誤的源頭,就藏在你們這個時代。”
女人補充道:
“旅人不是敵人。他是……第一個發現真相的受害者。而你們現在要面對的,是制造了所有災難的真正元凶。”
她看向導師:
“也就是,他所在的這個組織。”
導師笑了,笑容裏沒有任何溫度:
“他們說的沒錯。但故事,要從頭講起。請跟我來,陳鋒先生。你的選擇,才剛剛開始。”
裂縫擴大,變成一個穩定的傳送門。
門的另一邊,是一個完全由金屬和光構成的未來城市。
而在城市最高塔的頂端,旅人站在那裏,俯瞰着一切。
他轉過頭,看向陳鋒,輕輕點頭。
像是認可。
又像是……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