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送門的另一邊,空氣是溫控的,帶着一種潔淨的、類似臭氧的氣味。陳鋒踏在金屬質感的地面上,環顧四周。
這裏不像城市,更像一個巨大的、一體成型的建築內部。高達數百米的弧形穹頂籠罩一切,柔和的人造光從看不見的源頭灑下。無數懸浮平台和走廊在空中交錯,穿着各色制服的人影匆匆而過。遠處,巨大的全息投影顯示着星圖、數據流和難以理解的符號。
最震撼的,是視野中央那棵“樹”。
一棵由光和某種半透明材料構成的巨樹,樹幹直徑恐怕超過五十米,根系深深扎入下方發光的“土壤”,樹冠幾乎觸及穹頂。樹枝間懸掛着無數光球,每個光球裏都閃爍着不同的景象——有些是森林海洋,有些是城市街道,有些甚至是完全無法理解的幾何結構。
“這是‘文明之樹’,”導師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帶着一種展示自家珍寶的平淡自豪,“每一個光球,代表一個與聯盟建立穩定聯系,或正在被觀察的文明。當然,大部分是你們這個時代之後才接觸的。”
那兩位自稱來自三百年後的特使站在稍遠些的位置。男性特使身材挺拔,代號“磐石”;女性特使目光銳利,代號“銀梭”。他們沉默地觀察着陳鋒的反應,像在評估一件物品。
“歡迎來到‘方舟’基地,時間錨點:地球歷2375年。”導師做了個“請”的手勢,“不必擔心你那邊的時間,跨時間泡內的相對流速是1:365。你在這裏待一天,你的世界只過去大約四分鍾。”
陳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盡管心跳如擂鼓。時間旅行?平行未來?這已經完全超越了他對主神碎片能力的理解。“你剛才說……我父母的死?”
“稍安勿躁。”導師走向最近的一面牆壁。牆壁感應到他的靠近,瞬間變成透明的觀察窗。窗外,是深邃的星空,以及懸浮在近地軌道上、規模難以想象的環狀太空建築。“在告訴你個人歷史之前,你需要理解你即將加入的事業的……全貌。”
“我沒有同意加入任何事業。”
“你會同意的。”導師的語氣不容置疑,“當你了解到,你們所謂的‘主神碎片’,其實是我們這個時代‘文明觀測與引導系統’因實驗事故崩解後,散落到過去時空的‘冗餘備份模塊’。而像你、旅人這樣的‘適配者’,本質上是系統在尋找……修復自身的可能性。”
陳鋒感到一陣荒謬。“你是說,我們經歷的這一切災難,T-079的病毒,X位面的融合,還有太平洋差點被怪物淹沒——都只是因爲你們未來的一個……實驗事故的餘波?”
“簡化,但不算錯。”銀梭特使首次開口,她的聲音像她的代號一樣冷硬,“‘文明引導系統’的設計初衷,是在不直接幹涉的前提下,加速有潛力文明的進化,避免它們因內戰、資源枯竭或技術失控而自我毀滅。但在一次高維能量實驗中,系統核心過載,部分模塊沿着時間線逆向散射,嵌入了不同的歷史節點和相鄰位面。”
磐石特使補充道:“這些模塊攜帶的初始協議——也就是你們所謂的‘主神規則’——在低維時空中發生了畸變。它們在無意識狀態下,依照扭曲的邏輯‘篩選’和‘試煉’當地文明,導致了多種災難性後果。你經歷的那些,只是冰山一角。”
“那你們現在才來?”陳鋒忍不住帶上了怒氣,“看着我們的世界差點完蛋?”
“時間修復不是按開關,”導師平靜地解釋,“散落的模塊造成了時間線擾動。我們直到最近,才鎖定你們這條‘β-7時間支流’的污染源——也就是被你剛剛重置的那塊原始碎片。旅人加速裂隙擴張的行爲,雖然危險,但像用高燒逼出毒素,反而讓污染源顯形了。”
“所以旅人……是在幫你們?”
“他的動機很復雜,”銀梭微微皺眉,“我們追蹤他的時間信號很久了。他穿梭於各個污染時間線,試圖用自己的方式‘修正’錯誤,但方法……往往過於激進。他打開了太平洋裂隙,但也引來了我們。從這個角度看,他可能是有意爲之,制造一個我們無法忽視的危機點。”
陳鋒消化着這些信息。旅人不是瘋子,至少不完全是。他是一個知道部分真相、用極端方式尋求解決之道的……同行者?
“我父母呢?”他回到最初的問題。
導師調出一份檔案,投射在空中。照片上是一對年輕的科研人員,笑容溫和。陳鋒認出了他們——和他模糊的童年記憶對得上,但更清晰,更鮮活。
“陳明遠博士,林靜研究員,泛人類文明聯盟‘時空倫理學’與‘文明接觸前導部’的奠基人之一,也是我的……前輩。”導師的聲音低沉了些,“他們的理論認爲,任何形式的‘文明引導’,無論動機多麼高尚,本質上都是對文明自然演進路徑的侵犯,會埋下不可預測的禍根。他們強烈反對‘引導系統’的上線,預言它終將失控。”
“後來呢?”
“系統還是上線了,初期效果顯著,多個瀕臨毀滅的文明被挽救。”導師的眼神有些復雜,“你的父母轉而進行一項秘密研究:如何在系統失控時,埋下‘後門’和‘糾正程序’。他們偷偷將部分核心協議改寫,植入了‘文明火種’這樣的應急方案——就是你激活的那個。他們還利用職務之便,將幾個關鍵的、未受污染的原始模塊,偷偷送入了過去的安全時間節點。”
陳鋒抬起已經空空如也的手腕:“我的碎片……”
“是你父母預先設置、定向投送到你出生時間點的‘遺產’之一。”導師點頭,“他們預見到自己可能被清算,所以做了安排。你從出生起,就是他們計劃的執行者之一,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清算?”陳鋒的心沉了下去。
“系統監測到了異常協議。在一次所謂的‘模塊例行維護事故’中,你的父母和他們的核心團隊‘意外’身亡。所有研究資料被銷毀。但顯然,他們提前送走了一些東西。”導師關閉檔案,“我們最近才從解密的部分遺留數據中,拼湊出這個真相。這也是我們決定介入β-7時間線的重要原因——這裏不僅有嚴重的模塊污染,還有你,陳鋒,一個活着的、繼承了‘火種’協議的遺產執行人。”
“你們想讓我做什麼?”
“協助我們,回收並淨化所有散落在你們這個時代及相鄰位面的畸變模塊,徹底終結這場跨越時間的災難。”導師直視陳鋒的眼睛,“作爲回報,我們會幫助你所在的時代,平穩度過因此次危機暴露的種種問題,並提供有限度的、符合‘不幹涉基本演進’原則的技術引導。”
聽起來很美好。但陳鋒經歷了太多陷阱。“我怎麼相信你們?相信你們不是另一批想‘引導’我們的未來人?相信你們不會在利用完後,把我們也‘修正’掉?”
磐石和銀梭對視一眼。銀梭上前一步:“我們可以展示證據。‘方舟’基地的數據庫,部分對你開放。你可以查閱聯盟憲章、時間倫理公約、以及我們對已接觸文明的歷史記錄。你也可以要求與聯盟的‘文明關系委員會’進行實時質詢——當然,是在他們有時間泡窗口期的時候。”
這態度反而讓陳鋒更警惕。太配合了,太坦蕩了。
“我需要時間考慮,也需要……回去。”陳鋒說,“我的同伴,我的國家,還在危機中。裂隙雖然在收縮,但還沒關閉。無面人也可能反撲。我不能丟下他們,跟你們去搞什麼跨時間回收任務。”
導師似乎預料到這個反應。“可以。我們會送你回去,並暫時保持觀察狀態。‘方舟’會停留在你們時間線的同步軌道上,處於相位隱匿狀態。但請你理解,時間有限。每一條被污染的時間支流都在持續惡化,可能引發更大範圍的時空紊亂。”
他遞給陳鋒一個新的手環,樣式古樸,像是木紋與金屬的結合體。“這是聯絡器,也是定位信標。當你做出決定,或者遇到無法解決的、明確由畸變模塊引發的危機時,激活它。記住,除非是模塊相關事件,否則我們不能隨意幹涉你們時代的內政與發展,這是鐵律。”
陳鋒接過手環,感覺很輕,幾乎感覺不到重量。
“最後,關於旅人,”導師在開啓返回傳送門前說,“我們推測,他的下一個目標,是回收或摧毀一個代號‘Ω’的核心模塊。根據你父母的殘缺筆記,那是所有畸變模塊的‘源頭指令’之一,危險性最高。如果旅人先找到它,以他的行事風格……很難預測後果。如果你有機會與他交流,請轉告:聯盟願意提供合作,共同安全地處理‘Ω’模塊。”
傳送門的光再次亮起。
陳鋒回頭看了一眼那棵光芒璀璨的“文明之樹”,看了一眼這個來自三百年後的、充滿未知與承諾的“方舟”,一步踏回了陰暗、潮溼、危機尚未完全解除的海底洞穴。
時間幾乎沒動。王建國和隊員們正焦急地圍在昏倒的劉浩身邊——他似乎在陳鋒被帶走後,遭到了某種意識反噬。
“陳顧問!你沒事吧?剛才那道光……”王建國看到他,明顯鬆了口氣。
“我沒事。長話短說,有更復雜的情況。”陳鋒扶起還有些恍惚的劉浩,“我們先撤離,裂隙在收縮,但真正的麻煩可能才剛開始。”
在上升的深潛器中,陳鋒簡要傳達了部分信息——未來來客、時間線污染、父母遺產,省略了可能引起恐慌或決策混亂的細節,重點強調了危機尚未結束,以及可能存在的“Ω模塊”威脅。
趙振國和沈澤淵在“鯤鵬號”上聽完匯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也就是說,”趙振國揉了揉眉心,“我們剛打完一場外星怪物入侵的前哨戰,現在又要準備應對一場涉及時間旅行和宇宙文明倫理的……超維度政治博弈?”
“可以這麼理解。”陳鋒苦笑。
“那個‘Ω模塊’,有什麼線索?”沈澤淵更關注實際威脅。
“我父母筆記殘缺,導師也沒給出具體坐標。但旅人可能在找它。”陳鋒看向舷窗外逐漸明亮的海水,他們正在接近海面,“而旅人現在……可能就在我們世界的某個角落。”
東海市,那間公寓。
旅人站在破碎的窗前,看着城市黎明前的燈火。他手腕上的裝置顯示着一條剛剛接收到的、來自高維信道的密文:
“火種已燃,方舟已至。Ω坐標破譯進度87%,關鍵組件位於‘大圖書館’。速取,勿信未來客。——‘守墓人’”
“守墓人……”旅人低聲念着這個代號,眼中閃過復雜的情緒。那是他父母當年秘密團隊的最後一個匿名成員。
他關掉信息,看向東方海平面隱約的晨光。
“陳鋒,你選了最難的路。”他自言自語,“但也好……有你在前面吸引‘導師’的注意力,我找‘Ω’就更方便了。”
他拿起桌上一個老舊的相框,裏面是年輕時的陳明遠和林靜。
“爸,媽,你們留下的‘保險’,好像啓動了。”他輕輕拂去相框上的灰塵,“我會完成你們沒做完的事。至於那個‘聯盟’……他們欠的債,也該還了。”
晨光刺破雲層,照亮了房間。
也照亮了旅人眼中,那冰冷而決絕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