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讓你進我房間的?!”她的聲音因爲極致的憤怒而壓得很低,卻像冰錐一樣扎人,“誰讓你碰我東西的?!許墨寶,你是個什麼東西,也敢亂動我的音樂盒?!”
許墨寶被打得偏過頭去,火辣辣的疼痛感蔓延開來。但他心裏升起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該打。我弄壞了姐姐最寶貝的東西。
他轉回頭,甚至不敢去捂臉,只是垂着眼,聲音顫抖着認罪:“對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
“你想?你想什麼想!”蘇明玉根本不想聽他的解釋,看着他這副逆來順受的樣子更加火大,仿佛所有的怒氣都打在了棉花上,這讓她需要更激烈的發泄。她再次抬手——
“啪!”
又一巴掌,摑在他的右臉。對稱的疼痛,讓他兩邊臉頰都灼燒起來。
“閉嘴!我不想聽你說話!”她氣得渾身發抖,指着他鼻子的指尖都在顫,“看見你就煩!滾!給我滾出去!別讓我再看見你!”
許墨寶生生受了兩巴掌,臉頰紅腫,嘴角甚至嚐到了一絲腥甜。
但他心裏卻沒有半分怨恨,只有無邊無際的惶恐和自責。
他甚至覺得,這兩巴掌是應該的,是他弄壞東西的懲罰,是讓姐姐出氣的方式。如果這樣能讓她稍微消氣,他心甘情願。
他低着頭,用含着淚水的、模糊的視線看了她一眼,看到了她因爲憤怒而泛紅的眼眶和劇烈起伏的胸口。
心如刀絞,他覺得自己真是罪大惡極。
“對不起……姐姐……”他哽咽着,再次重復這蒼白的道歉,然後像個罪人一樣,默默地、順從地退出了她的房間,還輕輕帶上了門。
許墨寶靠在門外的牆上,臉頰高高腫起,疼痛一陣陣傳來。可他心裏卻奇異般地感到一絲平靜。他付出了代價,他承受了姐姐的怒火。這樣,是不是……就算扯平了一點?
房間裏傳來蘇明玉撿拾碎片時,壓抑的、帶着哭腔的咒罵聲。
許墨寶慢慢滑坐在地上,將滾燙的臉頰貼在冰冷的牆壁上。他在心裏默默地想:打得好。是我活該。只要姐姐能消氣,怎麼打我都行。
這一次,他在那本日記本上,可能會寫下這樣的話:
“我把姐姐的音樂盒摔壞了。我該死。姐姐打了我,很疼,但我覺得舒服了一點。我希望她多打幾下,這樣她就不會那麼難過了。我寧願她打我罵我,也不要她不理我。”
——
那個小小的、胡桃木制的音樂盒,並非商店裏隨處可見的玩意兒。它是蘇明玉已故的外婆,在她六歲那年,親手爲她做的。
外婆是南方人,手特別巧。音樂盒的木頭被打磨得溫潤光滑,盒蓋上用細刀刻着一只慵懶睡覺的小貓,形態憨掬,絨毛都根根分明,像下一刻就會呼吸。外婆說,這只貓像小明玉睡着時的樣子。
打開盒蓋,裏面站着一個穿白色芭蕾舞裙的小小木偶。擰動發條,會響起一首古老而輕柔的江南小調《茉莉花》,是外婆一遍遍調試音簧,自己“翻譯”進去的。木偶會隨着音樂緩緩旋轉,裙擺仿佛真的在飄動。
這不是買的,是外婆戴着老花鏡,一點點雕琢、組裝,花了整整三個月才做成的。外婆在把音樂盒交給小明玉時,摸着她的頭說:“我們明玉啊,以後不管去了哪裏,聽到這個曲子,就像外婆在旁邊陪着你。”
一年後,外婆就因病去世了。
這個音樂盒,成了外婆留給她唯一的、帶着體溫和手工痕跡的念想。
它承載的不僅僅是兒時的玩具記憶,更是外婆那雙布滿老繭卻無比溫柔的手,是夏夜裏外婆哼唱的搖籃曲,是那個永遠回不去的、被無條件溺愛的童年。
蘇明玉從不輕易把它拿出來,總是珍重地收藏在抽屜最深處。只有在特別難過、或者特別想外婆的時候,她才會鎖上房門,小心翼翼地拿出來,擰動發條,聽着那略顯單調卻無比熟悉的《茉莉花》響起,看着小木偶旋轉。
那一刻,外婆好像就坐在她床邊,微笑着看着她。
所以,當她在自己房間的地板上,看到那散落的零件、斷裂的木偶、以及那再也無法發出聲響的機芯時,她感覺到的,遠不止是心愛之物被毀的憤怒。
那是一種……被生生挖掉一塊心頭肉的劇痛。
她沖過去,蹲下身,顫抖着手指,想去碰觸那些碎片,卻又不敢,怕碰壞了,怕連這碎片都留不住。
她撿起那個芭蕾木偶,小小的木偶頭歪在一邊,連接處的榫頭已經斷裂。
“你幹什麼?!誰讓你進我房間的?!誰讓你碰我東西的?!”她尖叫着,聲音裏帶着哭腔。此時的憤怒,是堡壘被攻破後的恐慌和絕望。
當她抬手狠狠扇向許墨寶時,那巴掌裏蘊含的,不僅僅是對他行爲的怒火,更是對自己世界被闖入、最珍貴記憶被玷污的無助宣泄。
第二巴掌下去,她看到他臉上的指印和嘴角的血絲,但心裏沒有半分快意,只有更深的空洞和冰涼。
“看見你就煩!滾!給我滾出去!別讓我再看見你!”她吼出這句話,聲音已經嘶啞。
在許墨寶像幽靈一樣退出去後,蘇明玉沒有立刻去收拾碎片。
她維持着蹲着的姿勢,緊緊攥着那個斷裂的木偶,指甲幾乎嵌進掌心。
眼淚終於大顆大顆地砸落下來,落在冰冷的木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溼痕。
她沒有嚎啕大哭,只是無聲地流淚,肩膀微微聳動。房間裏死寂一片,再也沒有那首能慰藉她的《茉莉花》了。
外婆留給她的那個溫暖安寧的世界,仿佛隨着音樂盒的碎裂,也“咔噠”一聲,崩塌了一角。
而這種失去帶來的尖銳疼痛,遠比打許墨寶兩巴掌所帶來的短暫發泄,要持久和深刻得多。
她知道許墨寶不是故意的,可她無法原諒。這份“無意”,造成的傷害卻是無法挽回的。
她難受的,不僅僅是音樂盒本身,更是那份獨一無二的、與逝去親人之間的聯結,被如此輕易地、殘酷地切斷了。
這種難受,讓她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裏,看到許墨寶,就會想起地板上那些冰冷的碎片,和心裏那個再也填不滿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