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慶達一早起來,臉都沒顧上仔細洗,套上衣服就往外走,對廚房裏正在熬粥的文曉曉連個眼神都沒給。
“不吃早飯了?”李玉谷從西廂房出來,喊了一句。
“不吃了,趕時間!”趙慶達話音未落,人已經出了院門。
站點那邊,王娟照例準備了熱乎乎的豆漿油條,見他來了,笑靨如花地迎上去,順手還替他撣了撣肩膀上並不存在的灰。
軟言溫語,殷勤小意,趙慶達吃着喝着,看着身邊這個知情識趣、又會來事的女人,只覺得通體舒泰,人生得意莫過於此,家裏那個木頭疙瘩似的黃臉婆,早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李玉谷因爲兒子兒媳都不肯去看中醫,心裏也堵了口氣,覺得文曉曉不積極,連帶着對她也有些埋怨,臉色就不太好看。
文曉曉全當看不見,吃了早飯就坐在窗邊,拿起鉤針,眼神空洞地盯着手裏的線,動作機械地重復着,像個沒了魂的精致人偶。
陽光照在她身上,卻照不進那雙黯淡的眼睛。
趙飛去了養豬場,今天又有一批成豬要出欄,他得盯着過磅、算賬,忙得腳不沾地。
等豬車走了,他又把工人們的工資結算清楚,一張張票子發到各人手裏,聽着他們帶着喜氣的感謝,心裏才有些許踏實感。
可這踏實感,一回到那個寂靜中透着壓抑的四合院,就消散得無影無蹤。
趙慶達開始變本加厲,從偶爾夜不歸宿,發展到三天兩頭不見人影。
回來也是半夜,身上帶着酒氣和陌生的香水味,倒頭就睡,第二天一大早就走。
李玉谷再遲鈍,也察覺出不對勁了。這天晚飯時,又只有她和文曉曉、一迪三個人,她終於忍不住,放下筷子問:“曉曉,慶達這些天……到底在忙啥?咋老不見人影?”
文曉曉正給一迪夾菜,聞言手頓了頓,眼皮都沒抬,聲音裏帶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冷硬:“不知道。他的事,我哪清楚。”
這態度讓李玉谷心頭火起,可看看兒媳消瘦的側臉和眼下濃重的青黑,那火又發不出來,變成了一種焦躁的擔憂。
第二天下午,她借口去買東西,繞路去了兒子跑車的站點。
還沒走近,就看到趙慶達那輛中巴車停在老位置。
駕駛室的門開着,一個燙着卷發、穿着鮮豔的女人,正斜坐在他腿上,一只手摟着他脖子,另一只手拿着個蘋果往他嘴裏塞,兩人笑得前仰後合,那姿態親密得扎眼!
李玉谷腦子“嗡”的一聲,血直往頭頂沖!
她活了大半輩子,哪見過自己兒子這麼不成體統的樣子!
當即也顧不得什麼臉面了,三步並作兩步沖過去,指着那女人破口大罵:“哪兒來的不要臉的騷狐狸!光天化日勾引別人男人!你給我下來!”
王娟嚇了一跳,趕緊從趙慶達腿上跳下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但很快擠出笑臉,試圖解釋:“嬸子,您別誤會,我跟趙師傅鬧着玩呢……”
“我呸!誰是你嬸子!鬧着玩坐大腿上?你個破鞋!”
李玉谷唾沫星子都快噴到王娟臉上了,轉頭又劈頭蓋臉地打趙慶達,
“你個混賬王八羔子!你在外頭幹的這是人事嗎?你對得起曉曉嗎?我打死你個不要臉的東西!”
她手裏沒家夥,就用手掐,用巴掌扇,趙慶達被打得抱頭躲閃,周圍已經有人指指點點了。
王娟見勢不妙,趕緊溜走了。李玉谷打累了,氣喘籲籲,看着兒子那副狼狽又滿不在乎的樣子,又是氣又是傷心,眼淚都快下來了。
“媽!你鬧夠沒有!”趙慶達整理着被扯亂的衣服,臉上掛不住,低聲吼道,“讓人看笑話!”
“你還知道笑話?!”李玉谷捶胸頓足,“趕緊跟我回家!再敢跟那狐狸精來往,我……我打斷你的腿!”
那天趙慶達是被李玉谷硬揪着耳朵拖回家的。
回到家,李玉谷關上門,對着兒子又是一通哭罵數落,趙慶達梗着脖子,悶聲不響。
末了,李玉谷抹着眼淚,壓低聲音警告:“我告訴你趙慶達,趕緊跟那個野女人斷了!好好跟曉曉過日子!曉曉那邊……我先替你瞞着,你也給我夾起尾巴做人!”
她不敢把這事告訴文曉曉,怕這個家真就散了。
看着兒子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她只覺得心力交瘁。
回到自己屋,翻箱倒櫃,找出攢下的兩百塊錢,走到東廂房。
文曉曉正對着窗戶發呆。
“曉曉啊,”李玉谷把兩百塊錢塞到她手裏,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和軟,甚至帶着點討好,“這錢你拿着,明天去街上逛逛,買兩身好衣裳穿。你看你,年紀輕輕,整天穿得灰撲撲的。再去理發店,把頭發燙一燙,現在城裏都時興這個。打扮得精神點,自己看着也高興。”
文曉曉看着手裏那摞嶄新的“大團結”,又看看婆婆混合着愧疚、焦急和期待的眼神,忽然什麼都明白了。
她沒問這錢是哪兒來的,也沒問婆婆爲什麼突然這麼大方。
只是輕輕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裏沒有半點溫度:“謝謝媽。”
第二天,文曉曉真的拿着錢上了街。
她沒有猶豫,走進百貨商店,挑了一身藕荷色的確良襯衫,配一條藏藍色的滌綸長褲,料子挺括,款式也比她平時穿的時髦不少。
又走進理發店,讓老師傅給她燙了一個時興的波浪卷。
對着理發店牆上斑駁的鏡子,她看着裏面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自己——卷發顯得臉更小了,帶了點慵懶的風情,新衣服襯得膚色都亮了些,整個人褪去了少女的青澀,顯出一種沉寂許久後忽然綻放的、帶着疏離感的女人味。
她盯着鏡子裏的自己看了很久,眼神復雜。
傍晚,她穿着新衣服,頂着新燙的頭發回到四合院。
剛進胡同口,就碰見幾個老太太坐在樹下納涼,正是要給趙飛說親的那幾位。她們看見文曉曉,眼睛都直了,愣是沒敢立刻認。
“哎喲,這是……慶達家的曉曉?”一個老太太試探着問。
文曉曉淡淡點了點頭,沒多說話,徑直走了過去。
身後傳來老太太們壓低的議論:“媽呀,打扮起來這麼俊?”“早該這麼穿了!”“這下慶達那小子該收心了吧?”
李玉谷正在院裏摘菜,抬頭看見煥然一新的兒媳,也是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幾分滿意的神色,連聲說:“好,好,這樣好,精神!”
正說着,胡同口那幾位老太太溜達過來了,領頭的是快嘴劉嬸。
她先誇了文曉曉幾句,然後拉着李玉谷到一邊,低聲說:“玉谷啊,上回跟你提的,給飛子說親那事兒,我跟女方家裏透過信兒了,人家知道飛子有養豬場,條件好,樂意得很!你看,要不找個日子,讓兩人見見?就當領家來串個門,成了最好,不成也不傷和氣。飛子這些年,身邊沒個知冷知熱的人,也太苦了。”
李玉谷有些爲難:“這事兒……我跟飛子提過,他總怕後媽對孩子不好,一直不鬆口。夠嗆。”
“不見見怎麼知道?萬一孩子跟人家投緣呢?”劉嬸極力攛掇,“你看一迪也懂事了,總不能讓他打一輩子光棍吧?”
李玉谷被說動了,點點頭:“那……我回頭跟飛子說說。”
就在她們嘀咕的時候,院門響了,趙飛騎着自行車回來了。
他今天回來得早些,身上還帶着豬場特有的氣味。
一進院,目光習慣性地掃過,猛地就定格在正在廚房門口淘米的那個身影上。
夕陽的餘暉恰好灑在文曉曉身上,給她新燙的卷發鍍上一層柔和的暖金色。
藕荷色的襯衫襯得她脖頸修長,側臉線條在光影裏顯得格外柔和。
她微微彎着腰,露出一小截白皙的後頸,藏藍的褲子包裹着筆直的長腿。
整個人就像一副忽然被擦去灰塵、露出原本鮮豔色澤的舊年畫,不,比畫上的人更有活氣,也更……驚心動魄。
趙飛只覺得腦子“轟”的一聲,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心髒驟然停跳了半拍,接着便失了控般狂跳起來。
他扶着自行車,竟忘了下一步該做什麼,就那麼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女人。
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她……她怎麼……這麼好看?
文曉曉似有所覺,抬起頭,看向院門。
撞上趙飛那雙寫滿震驚、癡愣、以及某種她看不懂的熾熱情緒的眼睛時,她握着米盆的手微微一顫,幾粒米灑了出來。
她慌忙低下頭,耳根卻不受控制地,慢慢染上了一層薄紅。
院子裏,蟬鳴聒噪,晚風溫熱。
老太太們的說笑聲,李玉谷的招呼聲,仿佛都隔了一層,變得遙遠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