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謝律真默不作聲用完早點。唯獨那碗細熬的瘦肉粥,他只舀了兩勺,便擱到一旁。
指尖一推粥碗,語氣淡淡:“本王今早胃口不濟,吃不下了。姑且賞你。”
宮琅玥一怔,低聲推辭:“殿下,這不合規矩。小的已用過早飯,實在……”
“規矩?”謝律真抬眼截斷,眉梢微挑,“本王賞你的,便是規矩。讓你吃,你便吃。”
他上下打量她一眼,慢悠悠補刀:“本王不喜歡面前終日晃着一根風吹即倒的豆芽菜。多吃點,免得旁人說本王苛待下人。”
宮琅玥垂首應是,“殿下息怒,小的愚鈍,這就……美美地喝了。”
她端起粥小口喝着,心裏卻罵開了花。
好你個謝律真,竟敢叫我豆芽菜!還不是你烏梁海把人餓瘦的?等我回蕭國,一日五餐吃到白白胖胖,看你還笑不笑!
她心中憤憤,卻把粥喝得幹幹淨淨,連最後一粒米都不剩,還故意咂吧嘴:“謝殿下賞賜,小的吃得很滿足。”
謝律真瞥了眼空碗,隨意揮手:“下去吧。記住以後多吃點。我烏梁海的女人,個個像母牛一樣健壯,你差得遠。”
自此他傷勢漸好,氣血順了,睡得香了,連久年的燥熱口幹都淡去。嘴上不認,心裏卻不免嘀咕:這丫頭確實有點本事。
可這般討巧的人,原先的主家怎會舍得發賣?閒來無事,他隨口問起來歷。
宮琅玥垂眸,扯了個謊:“奴婢本是蕭國邊境農女,春燈節賣糕點時被馬賊擄走,輾轉賣到了這裏。”
謝律真聽完沉默良久。草原掠奪“戰利品”,他從不多想,可這回心裏像被細刺扎了一下。
於是,他總把案上的糕點湯粥隨手推給她;偶爾也賞旁人,裝得不偏不倚。
宮琅玥卻看得透徹。
他賞的從來只有甜軟點心與粥水,那些真正滋補的燉肉魚鮮,他自己吃得津津有味,半口不流外人田——這賬,算得比誰都精。
他拉旁人作幌子,不過是想借這點廉價的施舍,抵消掠奪良家的不安,圖個心安理得罷了。
呵,既然你願演仁主,我便陪你演這感恩戴德的奴婢。
在這虛假的安穩裏,靜靜咽下食物,也咽下滿腹心事,等待時機。
這日,赫倫快步入帳,神色凝重:“殿下,不出所料。海木哥嫌贖金太貴,打算棄車保帥——他不要那十幾名主力了,任由咱們處置。”
“棄了?”謝律真把玩着令箭,唇角勾起一抹譏誚,“這老狐狸,是想把這十幾張嘴扔給我養?”
“正是。”赫倫憤然道,“探子回報,鐵勒內部爲此吵翻了天,但海木哥咬死了哭窮,實則是想拖延時間。”
謝律真冷笑一聲,轉頭看向副將帖木兒:“說說看,這只瘦死的駱駝,到底還有幾斤幾兩?”
帖木兒抱拳,神色肅然:“殿下,鐵勒雖被柔然重創,但家底還在。海木哥手裏握着一張王牌——八千‘黑鐵浮屠’。”
“八千?”帳中衆將倒吸一口冷氣。
“人馬皆披雙層重鎧,刀槍不入,沖鋒如鐵牆推進。”
帖木兒沉聲道,“若非柔然趁大雪斷了糧道,光憑硬戰,未必啃得下這塊骨頭。除這八千核心,外圍還有兩萬控弦之士,對咱們來說,依舊是臥榻之側的猛虎。”
軍帳內一片死寂。
烏梁海騎兵野戰無雙,唯獨缺這種能正面鑿穿敵陣的重裝之力。海木哥敢討價還價,依仗的正是這把隨時能反咬一口的“尖刀”。
衆將面色沉凝,謝律真卻忽然笑了。
“怕什麼?”
他起身走到地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鐵勒部的咽喉:“他有刀,但他沒飯吃。沒有糧食的重甲騎兵,不過是一堆待人宰割的鐵罐頭。”
他猛地轉身,目光如電,連下三道軍令,招招直擊死穴:
“第一,傳令封鎖西嶺山口。告訴梁國邊商,誰敢接鐵勒的礦石換糧食,就是與我烏梁海爲敵。我要讓這八千鐵浮屠,連馬都喂不飽!”
“第二,帖木兒,帶一千輕騎去他們營地外圍‘遊獵’。只射鳥獸,不射人,截斷所有狩獵隊。我要讓海木哥聽得見弓弦響,卻看不見一口肉。”
“第三,”謝律真目光森寒,“散布消息,就說被俘的主力因主上棄之不顧,已全數歸降。烏梁海將他們編入‘敢死營’,許諾軍功換糧馬女人,在我這兒照樣安家立命。”
衆將聽得血脈僨張。 封鎖糧道斷其根基;外圍遊獵耗其心力;收編誅心亂其軍心。這是要把鐵勒往死裏逼!
“殿下此計甚妙!”帖木兒贊嘆,“不出半月,那堆‘鐵罐頭’就得變成廢鐵。屆時爲了活命,海木哥不得不低頭!”
這時,老成持重的副將查圖爾卻憂心忡忡:“殿下,海木哥生性狡詐。即便被迫低頭,也必非真心。若日後陽奉陰違,甚至暗中勾結柔然,豈非養虎爲患?”
此言一出,帳內又是一靜。
謝律真聞言,非但不惱,反而發出一聲洞悉世情的冷笑:“真心?本王要那東西做什麼?”
“本王要的,是先吞下這股勢力。只要歸順書一籤,王旗插上西嶺,接管了那八千鐵浮屠的糧草供應,他們的命脈就在本王手裏。屆時,他真不真心,還由得他嗎?”
“至於那老奸巨猾的海木哥……”
謝律真身子微微前傾,眼底掠過一絲令人心悸的狡黠,壓低聲音問赫倫: “我記得,海木哥有個兒子叫‘巴楞’,是個好大喜功又沒腦子的草包?”
赫倫一愣,隨即恍然大悟,眼睛瞬間亮了:“殿下明鑑!那小子除了吃喝玩樂,最愛聽人奉承,早就對海木哥把持大權不滿了。”
“那就好。”
謝律真隨手將令箭扔在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語氣斬釘截鐵:
“若海木哥聽話,本王賞他個富家翁做做;若他不識抬舉——咱們就多費些心思,扶那個小的上位。一個聽話的傀儡,總比一頭伺機反噬的老狼,要好用得多。”
他目光掃過衆將,霸氣盡顯: “那八千黑鐵浮屠,遲早要改姓烏梁海!”
“遵命——!” 衆將齊聲應諾,聲震王帳,殺伐之氣盈滿四方。
正當此時,一絲極輕微的動靜伴着鮮甜的香氣,順着厚重的帳簾縫隙鑽了進來。
謝律真緊繃的唇角鬆了一鬆。肚裏的空城計唱得正歡,方才那番指點江山的豪情,頃刻間化作了對那口熱乎飯的期待。
然而,帳外的腳步聲卻停住了。
赫倫還在一本正經地匯報:“……另外,開春新草剛發芽,幾個寄部的小部落爲了搶頭草,又和駐軍鬧了點摩擦……”
“行了。”謝律真冷冷打斷,將茶盞重重頓在桌案上,“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值當拿到中軍帳來說?守將是死的嗎?讓他們自己想辦法,想不出就滾回來。”
赫倫被罵得一愣,暗自嘀咕:方才還意氣風發,怎麼突然就火燒屁股了?
謝律真煩躁地揮手:“今日議事已畢,散了吧。”
衆將雖覺突兀,卻不敢多言,紛紛告退。
大帳終於清靜。謝律真調整坐姿,清了清嗓子,擺出一副威嚴姿態,目光灼灼地盯着門口。
簾子掀開,進來的卻是捧着食盒的卓瑪。
謝律真臉色“唰”地黑了:“怎麼是你?人呢?”
卓瑪一邊布菜一邊恭敬道:“回殿下,關二娘方才確實來了。見殿下正議軍機,她說溫棚新育的藥苗離不得人,既然飯菜送到,她……就不在殿下面前礙眼了。”
“礙眼?”謝律真氣笑了,心火直沖天靈蓋,“好個關二娘!伺候本王是閒差,她那幾根破草倒成了正事!”
卓瑪惶恐:“奴婢這就去叫她回來?”
“不必!”
他賭氣抓起筷子:“沒她聒噪更好!省得聽她給蘿卜土豆起些酸腐名頭!”
目光掃過那盅燉得晶瑩剔透的花膠羹,心裏更是堵得慌。
他冷哼一聲,硬生生推到卓瑪面前:“這黏糊東西倒胃口,賞你了。喝了它。”
卓瑪自知那千金難求的補品,哪裏敢接,連忙推辭:“殿下,這可是關二娘特意爲了您傷口生肌熬制的,奴婢可不敢喝。”
謝律真眼皮一撩,惱火道:“哪那麼多廢話!這東西美容養顏不好?你若更漂亮些,本王看着也舒坦。”
卓瑪臉騰地紅了:“殿下又亂說……哪天有姑娘當了真,怕是要賴上您了。”
卓瑪不敢再爭,只能誠惶誠恐地接下。
謝律真夾了只乳鴿,狠狠咬了一口。脆是脆,香是香,可越嚼越覺得嘴裏寡淡無味,如同嚼蠟。
那股子被放鴿子的憋屈氣在胸口亂竄,最後實在是咽不下去了。
“啪!”他將筷子重重一摔,“撤了!”
說罷,他拂袖而起,大步沖出王帳。
這股邪火必須得發泄出來,那幫鐵勒俘虜算是撞到了刀口上——誰讓海木哥不識抬舉?
可他心底最想揪過來狠狠教訓一頓的,卻是那個拎不清的小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