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後的第七天,白鷺回來了。
先是兩只,雪白的羽翼掠過菱塘初融的水面,長腿輕點殘荷的枯梗,在晨霧裏像兩抹遊移的魂。接着又飛來三只,停在埠頭的石階上,細長的脖頸彎成優雅的弧,偶爾低頭啄食水裏的遊魚。李子榮蹲在塘邊看着,心裏第一次覺得,春天也許真的會來,不管人間在經歷什麼。
早飯時,秀雲說了三次“添衣”。春寒料峭,她總說這時候最容易着涼。李守業默默扒着碗裏的粥——米越來越少了,摻了大半的野菜,吃起來發苦。但沒人抱怨,能活着吃到早飯,已經是福氣。
“等天暖了,塘裏的藕該發芽了。”秀雲說,像是在安慰自己,“到時候挖點嫩藕,燉湯喝。”
李子榮點頭,心裏卻想起小桃紅。當鋪燒了之後,王掌櫃一家去了縣裏,再沒消息。他曾托去縣裏賣菜的老張頭打聽,老張頭回來只是搖頭:“當鋪封了,門上貼着封條,說是……說是通匪。”
通匪。這兩個字像兩根針,扎在心裏。李子榮不知道“匪”是什麼,但他記得當鋪裏燒掉的紙,記得王掌櫃和陳夥計壓低的談話。如果那就是“匪”,那通匪的人,現在在哪裏?
“阿榮,”秀雲叫他,“發什麼呆?吃完去地裏摘點薺菜,晚上包餃子。”
餃子。多麼奢侈的詞。但秀雲從床底的瓦罐裏拿出了最後一點白面——那是留着過端午的,現在等不到了。李子榮知道,母親是想用這頓餃子,讓他們暫時忘記戰爭,忘記飢餓,忘記這個春天裏彌漫在空氣中的、若有若無的硝煙味。
他提着竹籃出門時,白鷺還停在塘邊。其中一只忽然振翅飛起,雪白的翅膀展開,在晨光裏像兩片透明的玉。它飛過李家的屋頂,飛向村外,飛向更遠的地方。李子榮仰頭看着,直到它變成一個小白點,消失在鉛灰色的天空裏。
那時他沒想到,這會是最後一次看見完整的白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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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聲是晌午時分響起的。
起初只是隱約的“得得”聲,從村口方向傳來。李子榮正在地裏挖薺菜,聽見聲音,直起身子。接着,聲音變密了,變重了,不是一匹馬,是很多匹,夾雜着皮靴踩地的“咔咔”聲,還有……聽不懂的呼喝聲。
他手裏的鏟子掉在地上。
“日本人!”遠處有人喊,聲音淒厲,“日本人來了!”
整個村子瞬間炸開。哭喊聲,奔跑聲,狗吠聲,雞飛聲,混成一片。李子榮看見有人從屋子裏沖出來,抱着包袱,拖着孩子,沒命地往村外跑。有人跑向菱塘,跳進水裏,往對岸遊。還有人直接鑽進草垛,鑽進柴房,鑽進任何能藏身的地方。
他扔下竹籃,拔腿往家跑。薺菜撒了一地,嫩綠的葉子在泥土裏格外刺眼。
到家時,秀雲正在地窖口忙碌。她把曬幹的稻草一層層鋪在木板上,僞裝成尋常的草垛——這是父親前幾天做的,說萬一日本人來,地窖口不能太顯眼。
“快!下窖!”秀雲看見他,一把拉住他。
“爹呢?”
“去渡口了,還沒回!”秀雲的聲音在抖,但手很穩,“不管他,你先下!”
李子榮不肯:“我等爹!”
“聽話!”秀雲幾乎是把他推下地窖,“在裏面別出聲,不管聽見什麼,都別出來!”
她蓋上木板,開始鋪稻草。李子榮在地窖裏,透過木板的縫隙,看見母親忙碌的腳,看見稻草一捆捆落下,遮住最後一點光。地窖暗下來,但沒完全黑——母親留了道縫,透進一絲光,也透進外面的聲音。
馬蹄聲越來越近,已經到了巷口。皮靴踩在青石板上的聲音,沉重,整齊,像死亡的鼓點。接着是砸門聲,玻璃破碎聲,還有……槍聲。
“砰!”
清脆,短促,像過年放的鞭炮,但更響,更冷。李子榮渾身一顫,捂住嘴。
地窖外,秀雲的動作停了一瞬。她抬起頭,看向巷口方向,然後繼續鋪稻草,鋪得更快,更密。李子榮看見她的裙角在顫抖,但手很穩,一捆,又一捆,把地窖口蓋得嚴嚴實實。
就在這時,腳步聲到了院門口。
“咣當!”門被踹開。
幾個穿土黃色軍裝的人沖進來。爲首的個子不高,留着仁丹胡,腰挎軍刀。他環視院子,目光落在秀雲身上——她正背對着他們,假裝整理稻草。
“喂!”一個士兵用生硬的中國話喊,“人的,哪裏?”
秀雲慢慢轉過身。她的臉很白,但表情平靜:“就我一個。”
仁丹胡上下打量她,忽然笑了,露出被煙熏黃的牙。他走到地窖口,用軍刀撥了撥稻草:“這裏,什麼的?”
“草垛。”秀雲說,“冬天存草,喂牲口。”
“哦?”仁丹胡蹲下身,仔細看。他的目光在地窖口的木板上停留了一瞬——那裏有一截沒蓋嚴實的木板邊緣,露出一點深色的木頭。
李子榮在下面屏住呼吸。他能看見仁丹胡的皮靴,看見軍刀刀尖反射的冷光,看見那張長着仁丹胡的臉,在透過稻草縫隙的光線裏,一半明,一半暗,像戲台上的醜角,但更猙獰。
“打開。”仁丹胡說。
秀雲站着沒動。
“打開!”士兵吼起來,槍托砸在地上。
秀雲還是沒動。她看着仁丹胡,眼神裏有一種李子榮從未見過的東西——不是恐懼,不是哀求,是一種近乎固執的平靜。她慢慢搖頭:“就是草垛,沒什麼好看的。”
仁丹胡眯起眼睛。他站起身,對士兵說了句什麼。士兵從腰間解下一個小鐵罐,擰開蓋子,一股刺鼻的氣味飄出來——是汽油。
李子榮的心髒幾乎停止跳動。他看見士兵把汽油潑在稻草上,潑在木板上,潑在母親的裙角上。汽油的味道鑽進地窖,混着黴味和泥土味,變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氣息。
仁丹胡掏出打火機。“咔嚓”一聲,火苗竄起。
“最後問一次,”他說,打火機在指尖轉動,“下面,什麼的?”
秀雲看着那簇火苗,看了很久。她的嘴唇動了動,像是在說什麼,但沒出聲。然後,她轉過頭,看向地窖口——不是看稻草,是看稻草下的木板,看木板下的兒子。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層層阻隔,直直地落在地窖裏,落在李子榮的臉上。
那一瞬間,李子榮看見了母親的眼睛。
那雙眼睛裏有太多東西——有不舍,有決絕,有溫柔,有抱歉,還有……一種深沉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愛。那目光像一只手,隔着木板,隔着生死,輕輕撫摸他的臉。
“就是草垛。”秀雲輕聲說,轉回頭,看向仁丹胡。
仁丹胡笑了。他把打火機湊近潑了汽油的稻草。
火苗觸到汽油的瞬間,“轟”的一聲,火焰竄起一人多高。橘紅色的火舌舔舐着稻草,吞噬着木板,發出“噼噼啪啪”的爆響。濃煙滾滾,遮蔽了視線。
李子榮在地窖裏,透過縫隙看見這一切。火焰在眼前跳躍,熱浪透過木板傳下來,烤得臉發燙。他想喊,想沖出去,但身體像被釘住了,動彈不得。
就在這時,他看見母親動了。
不是逃跑,不是撲火,是撲向火堆。
她張開雙臂,整個人撲在燃燒的稻草上,撲在地窖口的木板上。火焰瞬間吞沒了她,墨藍色的衣衫燒着了,頭發燒着了,整個人變成一團移動的火。但她沒有叫,沒有掙扎,只是用身體死死壓住地窖口,壓住那些燃燒的稻草,壓住下面可能竄起的火苗。
仁丹胡和士兵都愣住了。他們看着這個燃燒的女人,看着她用身體做盾牌,護住那個可疑的“草垛”。火焰在她身上肆虐,皮肉燒焦的味道混在煙味裏,飄散開來。
“瘋子!”一個士兵罵了句。
仁丹胡皺皺眉,揮揮手。他們轉身離開了院子,腳步聲漸行漸遠。
火焰還在燒。
秀雲的身體在火裏抽搐,但始終沒有移開。她的手臂張開,像一只被釘在火刑架上的鳥,羽翼燃燒,但依然保持着飛翔的姿態。火焰燒穿了她的衣服,燒焦了她的皮膚,燒得她蜷縮起來,但她的背脊始終弓起,像一座小小的、燃燒的拱橋,護住地窖口的木板。
李子榮在下面,透過縫隙看見這一切。他看見母親燒焦的手,死死扣着地窖邊緣;看見火焰舔舐她的臉,那張臉在火裏扭曲,變形,但眼睛始終睜着,看向地窖的方向;看見她的嘴唇在動,在無聲地說着什麼。
他看懂了。
是三個字:活下去。
火焰終於小了。不是燒完了,是燒到了她的身體,燒到了血肉,燒到了骨頭。最後一點火苗在她背上跳躍,然後,熄滅了。
濃煙散去。
地窖口的景象露出來。
稻草燒光了,木板燒黑了一半,但沒有燒穿——因爲秀雲的身體擋住了大部分火焰,她的血肉成了最後的防火層。現在,那具身體蜷縮在木板上,焦黑,蜷曲,像一塊燒過的木炭。但手臂依然張開,依然護着地窖口。
四周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遠處隱約的哭喊聲,和更遠處、渡口方向傳來的、零星的槍聲。
李子榮推開木板,爬出來。
熱浪撲面而來,混着皮肉燒焦的甜腥味。他跪在母親身邊,看着她。那張臉已經認不出來了,焦黑,碳化,五官模糊成一團。只有眼睛還睜着,眼白在焦黑的臉上格外刺眼,像兩枚嵌在炭裏的玉。
他想哭,但哭不出來。喉嚨裏像堵了塊燒紅的炭,又燙又疼,發不出聲音。他只是跪着,看着,看着母親焦黑的屍體,看着她依然保持着護衛姿勢的手臂。
然後,他看見她圍裙的口袋。
圍裙是粗布的,已經燒得只剩一角,掛在腰間。口袋還在,燒焦了邊緣,露出裏面一點白色的東西。李子榮顫抖着手,伸過去,從燒焦的口袋裏,掏出一個布包。
布包是白色的,也被火燎黑了,但沒有完全燒毀。他一層層打開。
裏面是一只納了一半的鞋底。
千層布,用漿糊一層層粘好,再一針一線納起來。這只鞋底已經納了大半,針腳細密,均勻,一行行,一排排,像精心繪制的棋盤。最上面的幾行針腳尤其細密,秀雲總說:“腳底要納結實,走路才不硌。”
鞋底的邊上,還用紅線繡了個小小的“榮”字——是她的習慣,給他做的每雙鞋,都會繡上名字。
針還插在鞋底上,線還連着,但納鞋的人已經不在了。
李子榮捧着這只納了一半的鞋底,感覺到布料的粗糙,感覺到針腳的凹凸,感覺到母親手指的溫度——雖然已經涼了,但還殘留在這些密密麻麻的針腳裏,像她生前最後一個未完的承諾:天冷了,該給你做新鞋了。
他抬起頭,看向天空。
剛才飛走的那只白鷺,不知什麼時候又飛回來了。它停在院牆上,雪白的羽毛在煙熏火燎的背景裏,白得不真實。它歪着頭,看着院子裏的景象,看着焦黑的屍體,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看着少年手裏捧着的、納了一半的鞋底。
然後,它忽然振翅飛起。
但它沒有飛遠。它在院子上空盤旋,一圈,又一圈,越飛越低。最後,它俯沖下來,掠過秀雲的屍體,掠過李子榮的頭頂,翅膀帶起的風,吹動了燒焦的稻草灰。
一點鮮紅的東西,從白鷺身上落下。
是一滴血。
不知是白鷺自己的血,還是它從哪裏沾到的血。那滴血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秀雲焦黑的手上——那只依然護着地窖口的手。
“啪嗒。”
很輕的一聲。
血在焦黑的皮膚上暈開,暗紅色的,像一朵過早凋謝的杜鵑花。
白鷺飛走了,消失在煙塵彌漫的天空裏。
李子榮跪在那裏,看着母親手上的那滴血,看着手裏納了一半的鞋底,看着這個被火燎過、被血染過的院子。
遠處,槍聲停了。
風聲起了,刮過燒焦的稻草,發出“嗚嗚”的聲音,像誰在哭。
他慢慢俯下身,額頭抵在母親焦黑的手臂上。手臂已經僵硬了,冰冷,粗糙,像燒過的木頭。但他還是貼着,像小時候撒嬌時,把頭埋進母親懷裏那樣。
這一次,母親不會再摸他的頭了。
不會再給他納鞋了。
不會再在清晨叫他“阿榮,添衣”了。
也不會再在戰火來臨時,把他推進地窖,說“不管聽見什麼,都別出來”了。
她用自己的身體,做了他最後的地窖。
而他,被永遠地關在了裏面——關在這個沒有她的世界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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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守業是黃昏時分回來的。
他跑進院子,看見焦黑的屍體,看見跪在地上的兒子,看見兒子手裏捧着的鞋底。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像一尊突然風化的石像。
很久,他走過去,蹲下身,伸手去碰妻子的臉。手指觸到焦黑的皮膚時,他像被燙到一樣縮回來,但很快又伸出去,輕輕撫摸,從額頭,到眼睛,到臉頰,到下巴。他的動作很輕,像怕吵醒她。
“秀雲……”他喚,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沒有回答。只有風聲。
李守業的手停在妻子焦黑的手上——那只手還保持着護衛的姿勢,手心裏,那滴白鷺留下的血已經幹了,變成暗紅色的痂。他看了很久,然後,輕輕握住那只手。
“冷嗎?”他問,像在問一個還活着的人。
自然是冷的。死了的人,怎麼會不冷?
李守業不再說話。他站起身,開始收拾。從屋裏拿出床單——是秀雲陪嫁的床單,紅底印着白梅,已經洗得發白。他把床單鋪在地上,然後,彎腰抱起妻子的屍體。
屍體很輕,燒焦後更輕了,像一捆幹柴。但李守業抱得很小心,像抱着易碎的瓷器。他把屍體放在床單上,仔細裹好,連那只護着地窖口的手,也輕輕掰直了,放進去。
裹好後,他看向李子榮:“阿榮,來,送你娘最後一程。”
李子榮站起來,腿麻了,踉蹌一下。他走過去,和父親一起,抬起裹着床單的屍體。很輕,真的太輕了,輕得不像是個人,像一場夢,一場燒焦了的、再也醒不來的夢。
他們抬着屍體走出院子。巷子裏,有人探頭看,但沒人出來。每家的門都緊閉着,像一張張沉默的嘴。只有老張頭蹲在牆角,看見他們,站起來,想說什麼,但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只是深深鞠了一躬。
他們走到村外的亂葬崗。這裏已經埋了不少人——有被日本人打死的,有病死的,還有餓死的。李守業選了個稍微平整的地方,開始挖坑。
沒有工具,用手挖。泥土還很冷,凍得手指發麻。但李守業挖得很用力,一捧一捧,泥土飛揚。李子榮也挖,指甲縫裏塞滿泥土,很快磨出了血,但他感覺不到疼。
坑挖好了,不深,只夠放下一個人。李守業跳下去,接過屍體,輕輕放進去。放好後,他站在坑裏,看着床單裏裹着的人形,看了很久。
“秀雲,”他輕聲說,“你先走一步。等太平了,我來找你。”
然後他爬上來,開始填土。一捧,又一捧。泥土落在床單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紅底白梅的床單漸漸被泥土覆蓋,先是邊緣,然後是中間,最後完全看不見了,只剩一個微微隆起的土包。
填完土,李守業跪在墳前,磕了三個頭。額頭磕在泥土上,“咚咚咚”,三聲,沉重得像錘子砸在心上。李子榮也跟着磕頭,額頭抵着冰冷的泥土,聞見泥土的腥味,聞見草根的味道,還聞見……一絲若有若無的、皮肉燒焦的味道。
那是母親最後留給這個世界的氣息。
天完全黑了。
父子倆站起來,往回走。路過菱塘時,李子榮下意識看了一眼。白鷺不見了,一只都沒有。水面上只有殘荷的枯梗,在夜色裏像一根根伸向天空的、求救的手指。
回到家,院子裏還彌漫着焦糊味。燒焦的稻草灰被風吹得到處都是,在月光下像黑色的雪。地窖口露出來,木板燒黑了一半,但沒燒穿——因爲有人用身體擋住了火。
李守業走到地窖口,蹲下身,用手撫摸着燒焦的木板。他的手指在那些焦黑的紋路上慢慢移動,像是在讀一本書,一本用火和血寫成的書。
“你娘她……”他開口,又停住,喉結劇烈滾動,“她總是這樣。什麼事都想着別人,想着你,想着我,從來不想自己。”
李子榮站着,不說話。他手裏還攥着那只納了一半的鞋底,針扎進掌心,但他感覺不到疼。
“阿榮,”李守業轉過身,看着他,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嚇人,“從今天起,你要學會一個人活。”
一個人活。四個字,像四根釘子,釘進李子榮心裏。
“你娘不在了,爹……爹可能也護不了你多久。”李守業的聲音很平靜,但平靜底下,是深不見底的悲涼,“這世道,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但你要記住,只要活着,就有希望。這是你娘用命換來的道理——她撲向火堆,不是爲了死,是爲了讓你活。”
爲了讓你活。
李子榮看着父親,看着這個一夜之間佝僂了許多的男人,看着他眼裏的血絲,看着他臉上的淚痕——他沒哭出聲,但眼淚一直在流,無聲地流,流進嘴角,流進衣領。
“爹……”李子榮開口,聲音啞得像破鑼。
“別說了。”李守業擺擺手,“去睡吧。明天……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做。”
李子榮回到屋裏。油燈還亮着——是秀雲早上點的,現在燈油快燒幹了,火苗跳動着,掙扎着,像要抓住最後一點光。他坐在床上,看着手裏的鞋底。
針腳細密,均勻,一行行,一排排。最上面的幾行尤其細密,那是秀雲最後納的幾針——她納得很慢,很用心,因爲這是給兒子做的鞋,要納結實,納暖和,納得能走很遠的路,能走過這個漫長的、寒冷的冬天。
可是冬天還沒過去,納鞋的人已經不在了。
李子榮把鞋底貼在臉上。布料粗糙,針腳硌人,但他感覺到了一絲微弱的溫度——不是真的溫度,是記憶裏的溫度,是母親手指的溫度,是她在油燈下納鞋時,偶爾抬頭看他一眼,眼神裏那種溫柔的、帶着笑意的溫度。
他把鞋底小心地包好,放進懷裏,貼着胸口。
然後他吹熄油燈,躺下。
窗外,月亮很圓,很亮,圓滿得近乎殘忍。月光照進來,照在空蕩蕩的床上,照在冰冷的地上,照在他睜着的、幹澀的眼睛上。
他想起母親最後看他的那一眼。
那雙眼睛裏有不舍,有決絕,有溫柔,有抱歉,還有一種深沉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愛。
那一瞬間,她說了什麼?
是“活下去”。
還有呢?
還有“別怕”。
還有“娘在”。
但現在,娘不在了。
不在了,就是永遠不在了。就是你再怎麼喊,她也不會應;你再怎麼哭,她也不會摸你的頭;你再怎麼冷,她也不會給你添衣;你再怎麼餓,她也不會給你做飯;你再怎麼怕,她也不會把你摟進懷裏,說“娘在,別怕”。
不在了,就是燒成了炭,埋進了土,變成了墳前一個微微隆起的土包。
不在了,就是這間屋子空了,這個院子靜了,這個世界從此缺了一角,再也補不回來。
李子榮閉上眼睛。
淚水終於流下來,滾燙的,洶涌的,像決堤的河。他咬着被子,不讓自己哭出聲,但肩膀劇烈地顫抖,整個床都在抖。
月光冷冷地照着。
院子裏,燒焦的稻草灰被風卷起,在空中打着旋,像一群黑色的蝴蝶,在爲一個逝去的靈魂送葬。
遠處,菱塘的水在夜色裏泛着微光。
白鷺沒有再回來。
也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就像這個春天,本該有花開,有鳥鳴,有暖風,有希望。
但現在,只有血,只有火,只有焦黑的屍體,和一只納了一半的、永遠也完不成的鞋底。
李子榮在淚水中,慢慢睡着了。
夢裏,他看見母親還在納鞋。油燈的光暈在她臉上,溫柔得像月光。她納一針,抬頭看他一眼,笑一笑,然後繼續納。針腳細密,均勻,一行行,一排排,永遠也納不完。
他走過去,蹲在她身邊,把頭靠在她膝上。
她停下手,摸摸他的頭,輕聲說:“阿榮,添衣。”
他點點頭,說:“娘,我不冷。”
她說:“不冷也要添。春寒料峭,最容易着涼。”
他說:“知道了,娘。”
她說:“知道了就好。來,試試鞋,看合不合腳。”
他試鞋。鞋很合腳,很暖和,能走很遠的路。
然後他醒了。
月光還照在臉上。
懷裏,那只納了一半的鞋底,硌得胸口發疼。
院子裏,風聲嗚咽。
新的一天,就要來了。
一個沒有母親的第一天。